第三章

大雄宝殿外的钟声让章书渊思绪回到现实，尤老七要是活到今天，不知怎么高兴呢。

一个眯着双眼的老僧坐在一张摇晃的桌子后面，桌上放有签简，紫砂泡壶，两个牛眼睛大的黑色茶杯，签筒下面压着块污秽黄布，上书，“指点迷津”四个大字。

章书渊上前打量一下，突然心血来潮，脱口问道，“请问师父，这签准么……”

老僧默默看了章书渊一眼，慢吞吞说道，“客官此言差矣，小小一签筒，内插几根签，无数人的命运就在这十多支签里，你说能准吗？”

章书渊略感尴尬，自我解嘲笑了，“冒失了，师父好见解，此话与历史上某些事物何其相似，人们命运如抽签一样被固定，脑门上粘贴了一个标签，哪怕你经历迥异，境遇不同，途径东西，最后一股脑归入签筒中，纵有不平也无可奈何。”

老僧抖了抖洗得发白的僧衣，饱经风霜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笑意，“客官此话似有所指，不是亲历者难解其中意，贫僧佩服，说实话抽签不过自我精神安慰罢了。”

说着老起身倒了两杯已经泡得没有茶色的水，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说，“请坐，喝杯茶。”

章书渊从挎包里拿出保温杯，“谢谢，我带着水，请师父自便。”

老僧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看了一下四周小声说：“寺庙已经变味了，贫僧在这里摆摊抽签卜卦实属无奈之举，不交够份子钱就不允许我住寺里，如今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别看他们在那里一本正经敲木鱼，真正修行人不过三四个耳。”

说完四面看了看，一副生怕被人听见样子。

章书渊同情说：“怪不得听人说，这寺院是外地人来承包的，一切向钱看啊，待我也来一次精神安慰。”

老僧道：“客官摇一摇签筒，随便抽一支，每签两元，我老眼昏花看不清签上字，客官自己读出来，如有不解之事，待老纳与你解惑释疑，说得对，随喜功德，说得不对，只取两元。”

说着伸出两个手指比了比。

章书渊左手拿起签筒摇一摇，右手从里抽出一根签，低声念道：

临风冒雨往还乡

正是其身似燕儿

衔上坭来欲作垒

到头垒坏复须坭

……

老僧听了，沉吟不语，默然接过签放回签筒道：“请问客官尊姓大名？”

章书渊回答：“免贵姓章，名书渊，请问师父，此签吉凶如何。”

老僧怅然，沉思良久，似乎在回忆什么，半晌方说道，“好名字，章客官定是书香门第出身，恕老纳直言，此签乃下下签，章客官不是来旅游的……”

章书渊被老僧说破心事，不由有些奇怪，答道，“下下签？想我这把年纪，抽个上上签又何用，只是有一事不明白，何以见得我不是来旅游的？”

老僧微笑，“客官稍安勿躁，待贫僧与你慢慢说来，论年龄，章客官比老僧小几岁，偌大年纪外出必有家人陪伴，一人外出定是为了寻踪觅迹，排遣思念。”

章书渊更加惊奇，“论外貌，怎说你大我几岁，请详解之。”

老僧道，“虽说以貌不可取人，大概岁数还是看得出来的，章客官属虎，不知我说的对否？”

章书渊思衬，被他蒙对了，看他下面怎么说。

老僧似乎看清了章书渊内心想法，端起另一杯水咕嘟喝下去，“看面相猜算岁数乃雕虫小技，不必在意，章客官一生，波折颇多，两头甜，中间苦，最后苦尽甘来，心如水静起涟漪，寿比南山一老翁，不知是否。”

章书渊佩服说道，“有上师在此，百丈寺不愧香火鼎盛，请问师父法号。”

老僧道，“不敢，老纳释智佑，仅算半路出家。”

章书渊不解道，“半路出家，必有原因。”

释智佑道，“看破红尘而已，五十年来辩是非，如今方看到盛世伟业，可惜：流水东去难回头，空留青山夕照明。”

章书渊道，“师父感概如此，必有满腹纠结，你我都是同时代人，心有灵犀一点通。”

释智佑道，“见笑，见笑，有感而发而已。”

章书渊道，“看来师父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过来的。”

释智佑道，“大风大浪不敢说，能侥幸活着就阿弥陀佛了……”

章书渊无语，“有几个人人一生不经波折，我到这个年纪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释智佑道，“不明白就是明白，明白就是不明白，就看怎么理解了，谁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很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如想随波逐流，也难免会南辕北辙，自酿苦酒，到头还得自己喝下去。”

章书渊说，“恕我直言，师父莫非是看破红尘才修行……”

释智佑摇头，“非也，非也，老纳乃命运逼迫而己。”

章书渊默然，逼返而己，必有根源，有的人不明不白遭到诬蔑，辩解机会都没有，最后厄运从天而降，等到明白过来已成昨日黄花了，想到此不由击掌叹息，“说得好，同感多多……”

释智佑说，“虽有同感，但老纳与章客官是两条路上走的人，今天相遇不过机缘所定。”

章书渊一时不明白老僧的话，又不好细问，随口说道，“师父是哪里人？”

话没说完，觉得自己太唐突，出家人是很避讳别人问这些问题的。

释智佑道，“半世飘零，居无定所，最后叶落归根，老纳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了。”

章书渊连忙说，“冒昧了，师父休怪。”

释智佑道，“阿弥陀佛，客官多心了，那有人家说一句就怪的道理，客官无非是好奇而已，今天我们两人在此时此地相谈，岂不是有缘人。”

章书渊道，“师父所说有缘人，难道我们曾经认识。”

章书渊心想，这老僧话里有话，让人不得要领，说我们机缘相逢，但搜肠刮肚回忆，对眼前这位出家人却没丝毫印象。

释智佑道，“见面即是缘，前缘也是缘，客官莫太在意。”

章书渊无语，环顾四周道，“此寺修建得金碧辉煌，与过去面貌有如天壤之别。”

释智佑道，“衰则盛之，盛则衰之，有何奇怪，此寺是在原址修建，见过损毁时样子的人恐怕只剩两三人耳，章客官曾来过此地？”

章书渊答非所问说，“过往之事，实难忘怀，眼看人生将尽，梦魇缠绕，不得心静，还请师父指点迷津。”

释智佑笑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章客官是聪明人，无神论者，何须旁人指点，所谓迷津，信则有不信则无，无我则无迷津，则能心静，心静则放得下……过去人和事有如水月镜花，逝者如斯，空留遗恨折磨活着的人，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你我都是尘世间一匆匆过客而已，不必自寻烦恼……再说，每一次历史大变革，都要随着阵痛而来，总有人要为此承受不可预测后果，此乃时也，命也，运也，客官莫深陷其中。”

老僧一席话让章书渊沉思不语，每一次历史大变革总要有人承受不可预测后果，事实确实如此，这可能就是佛家说的因果报应了。

他喝了口水说道：“无我则心静，这话说得好，只是一想到过往之事，实难心静。”

释智佑道，“这要看各人的领悟了，客官能做到忍受孤寂就算有悟性了。”

章书渊心想，“忍受孤寂，这老僧是不是指我妻子去逝这事。”

章书渊说：“师父说我能忍受孤寂，似乎有所指。”

释智佑道：“这乃客官隐私，何必说破。”

话说到这份上，章书渊还能再说什么。

章书渊换了这个话题说：“师父怎知我不是来旅游的？”

释智佑提起茶壶晃了晃，倒出最后半杯茶说道，这茶壶有水没水，难道非要揭开盖子看，贫僧虽说老眼昏花，但心里还是明白的，章客官进寺一不烧香，二不拜佛，气质不凡，风度犹存，以老纳看，客官不但不是来旅游的，还是一位老革命干部，进寺不过是怀旧罢了。”

章书渊道：“老革命不敢当，碌碌无为一生而已。”

释智佑道：“言重了，以章客官谈吐来看，绝不是庸俗混日子人，空有抱负，未逢机缘，此也是客官命中注定，无奈，无奈。”

章书渊叹息：“认识师父，不虚此行，如有机会，一定再来拜访，还有一事不解，听师父口气似乎认识我……”

释智佑微微一笑道：“人海茫茫，偶遇而已，能够让对方记住的无非是善恶分明之人，再比如唱戏，台上主角谁都认识，有谁记得跑龙套的人，章客官心地善良，自然让人过目难忘，不必在意认识不认识，几十年前我们有两面之缘……我去杜家看望面临灭顶之灾的老朋友，章客官是否还有印象？”

两面之缘？杜家看望朋友？是不是指杜家大院，这老僧……

章书渊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释智佑微笑道：“章客官不必深究，人生何处不相逢，也许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章书渊聪明人，自然明白释智佑老僧的话，再追问下去岂不是成了缘木求鱼，刻舟求剑，他掏出几张钞票送给释智佑，释智佑连忙阻拦道，“这就俗了，不必，后会有期。”

章书渊只好道声保重。怀着复杂疑惑的心情与释智佑分手道别。

杜娟已在外面用喇叭呼叫，“各位亲们，请上车了，今晚到黑水古镇吃饭，美美休息，明天游览古镇，红水河鸳鸯湖。”

朝思暮想的老鸹寨（黑水镇）就要到了，章书渊心潮起伏，乡亲们，我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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