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浓雾象一条厚重的围巾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雾气蒙蒙天空中又下起冷冷细雨，不大一会小路变得泥泞不堪，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天色趆来赿暗，归巢鸟儿早已急匆匆飞回鸟巢，树林里此起彼伏鸟语让人归心似箭。

弯延曲折的小路上，章书渊和内勤张宝全心急火燎地急匆匆走着，他们要赶往黑水镇完成新的任务。

从县城出发时，章书渊选择了走小路直奔老鸹寨，没有想到的是欲速不达，在山里时常走错路，绕来绕去的走了许多冤枉路，天黑前根本不可能赶到老鸹寨了。

虽然已是夏天，但在这四季无寒暑，一雨变冬天的山区，冷风一阵阵吹来，仍然感到寒气逼人，篾帽遮不住一阵一阵冷雨，他们的衣服完全湿透，章书渊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努力睁大眼睛，辩认似有若无的小路。

不远处传来凄厉狼嚎，惊起草丛中躲藏的野兔，它们慌不择路地跑到两人前面，惊吓得蹦跶起来，随后箭一般地消失在丛林。

眼看夜色降临，寻找落脚处是当下之急，章书渊心里后悔，本来可以走大路到老鸹寨，为了节省一天时间他们选择了不熟悉的小路。

在这寒冷的夜晚找不到住处，别说遇上意外情况，人都要冻病了，他略显烦恼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小张，附近有村子吗，找个地方借宿一晚，不然要当山大王了。

张保全今年十九岁，是本地牛街乡人，参加工作前当过民兵队长，粗通文字，后招收到公安局做内勤，为了章书渊安全，宋局长临时决定让他护送章书渊到黑水镇。

“章副局长，前面好象是百丈岩村，只有几户人家，我们去碰碰运气吧……”

张保全有些紧张不安，他把匣子枪从枪壳里抽出来说。

“碰运气？什么意思。”

“百丈岩村解放前是有名的土匪眼线窝，他们不参与土匪抢掠，专门为土匪探听来往客商消息，通风报信，坐地分赃，顺水摸鱼，清匪反霸时期因没有明显犯罪证据，躲过了打击，这种鬼地方一般没有人去投宿的。”

章书谢沉默一会，看看已经完全黑了的天，“再找不到住处就老火了，电筒已经没电了，两眼一抹黑路况不明，我看只有在这里想想办法，至于村民跟土匪有勾搭是过去的事，既往不咎嘛，要注意是漏网的国民党军死硬分子和特务，别管这么多了，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吧。”

张保全小声说，“也好，反正附近就这个村，我们去试试吧，我只是担心安全……”

章书渊摸摸腰间的“大拉七”手枪说，走吧走吧，提高警惕就行。

百丈岩村笼罩在漆黑的魅影中，偶尔传来一阵犬吠，寂静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章书渊和张保全摸到村里，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看，整个村就七八家人，家家都是破旧不堪的茅草屋，草屋有的只是半截士墙，上部空着部分用竹片加泥土糊弄而成，墙上裂开一条条缝隙，呛人的烟子从缝隙中冒了出来，显示出屋里还有一点生气。

村里的狗听到响动，在门里抓着地嘶吼起来，一时间，除了狗叫声，什么都听不到。

他们连续敲了几户人家都没人应答，直到最后一家总算有了回应，“是谁啊？黑灯瞎火的，有什么事？”

张保全说，“老乡，我们是县公安局的，夜深了，来你家借宿一晚……”

等等，我给你们开门，磨蹭了一会，一个汉子勉强拉开半扇门，堵在门口打量着张保全

“真是公安局的？”汉子揉揉眼睛问。

张保全指指胸前的徽标说，“这还有假么。”

汉子挤出一丝笑容，“哦，实在对不起，我家就这间破草屋，别说床，连个板凳都没有，女人们只能披着蓑衣围在火塘边过夜，你们还是到别处想想办法吧……”

章书渊瞄一眼屋里，除了火塘上方挂着一个漆黑的锣锅，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

火塘里烧着半干半湿的老树疙瘩，浓烟滚滚，四五个半大孩子身上盖着蓑衣，张大嘴巴打着鼾声。

一个女人紧缩身子，披着蓑衣坐在旁边瑟瑟发抖，贫穷程度让章书渊心里暗暗吃惊。

章书渊和蔼的说，老乡，夜深了，我们随便借宿一晚就走。

汉子为难地双手一摊，不是我推辞，你看怎么住，不嫌弃的话坐火塘边吧……

小张看了一眼火塘边孩子们，哪里还有空隙，别说坐在这里，就是站着都困难，他摇了摇头道，“章副局长，是不是继续朝前走，到那算哪，实在不行，找个山洞猫一晚。”

章书渊望着天空说，“行，月亮出来，雨也住了，就不麻烦老乡了。”

汉子反而有些过意不去，急忙说，“两位公安，这样吧，我叫婆娘带着娃们到别家挤挤，你俩在火塘边将就一晚，千万不能赶夜路，别说你们，我们本地人夜晚也不敢轻易外出，山高路险，不小心踩滑就粉身碎骨，更不要说有凶残的豺狗豹子了。”

章书渊摆手说，“别，不要叫醒孩子们，有火把的话送我们两个照明。”

汉子想了想，“前方一箭之地有座古寺，我带你们到那里勉强往一晚，天亮再赶路不迟，只是，只是那里常闹鬼，不知你们敢住么。”

章书渊说，“开玩笑，干公安工作的会怕鬼，只要能对付一晚就行。”

小张说，“寺里有和尚吗？”

汉子说，“和尚早跑光了，解放时解放军攻打守在寺里的蒋匪军，打了两天两夜，死了无数人，寺也荒废了，半夜经常听到鬼叫，从此无人敢进寺门，

章书渊问，老乡，你贵姓。

汉子用手搔着脏乱头发说，“贵什么贵，我叫尤老七，靠打猎为生，女人种几块巴掌大薄地，饿不死就算运气好了，还贵呢，贵个鸡儿，稍等一下，我点个大火把，找个伴，带上铜炮枪送送你们……”

章书渊说，“尤大哥，你们村没有村长吗？”

尤老七说，“十多户人家，还有三户没有房子，穷得叮当响，谁愿当啥村长甲长，乡里来人说要有个头，以后好办事，大家就推我当村长，村长，村长，放屁不响，应付乡里罢了。”

章书渊说，“尤大哥，话不能这样说，有人出面好办事，比如说，政府对你们的救济，没有村长怎么接收，总不能一家一家地送吧。”

尤老七说，“乡里说要救济我们，到现在气泡都没有一个。”

章书渊说，“政府工作千头万绪，得分轻重缓急，一步一步来。”

尤老七没有说什么，走到隔壁草屋前喊了几声，“老九，老九，睡了没有……”

尤老九闷声不出气开了门，提着把砍刀出来问，“七哥，有什么事？”

尤老七说，“两位公安局的没有住处，我叫上你送他们到百丈寺住一晚，跟我做伴走一转。”

尤老七右手扛着铜炮枪，左手举着火把和尤老九走在前面带路，章书渊和张保全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忽然，山林里传来一阵恐惧鸣咽声，就像有人在哭泣。

章书渊和小张顿时寒毛倒竖。

哪来的哭声？章书渊拔出手枪四处张望，小张也抽出了匣子枪。

“别怕，那是狼叫。”尤老七淡淡地说。

“狼叫？狼是这么叫么？”章书渊测耳细听。

尤老七摇晃了一下火把，“少见多怪，狼有十多种叫声，发情时叫，召唤同伴叫，失去崽子叫，遇到危险叫等等，还能辨别男人，女人，小孩，独狼一般不敢攻击男人，女人和小娃它们最爱，前年尤老八的小孩在屋里被狼叼走了，等找到时只剩头骨，尤老八婆娘一下疯了，逢人就说，我不把娃放在外面就好了，念了两年，人们都听烦了，独狼不怕，要小心的是群狼，它们什么都敢攻击，有一次我差点被它们吃了，幸好我提前爬到大树上，七八只狼在树下守了一夜，天亮时寨里人来找我，才夹着尾巴走了……

尤老七偷偷看了一眼小张手里匣子枪，当时要有你这支匣子枪就好了。

尤老九阴沉着臉，“别说话，当心踩滑了掉下来……”

月亮时隐时现，山谷里的风呜咽吹来，路边茅草随风摆动，发出刷拉拉响声，不远处，两只闪着绿光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们。

小张身子一下紧蹦起来，把枪上了膛。

尤老九急忙转回身子对小张说，“别开枪，那是领头狼，枪声会引来更多的狼，到时麻烦就大了。”

正在这时小张忽然觉得身后有窸窸窣窣响动，转身一看，只见一个黑影闪了一下消失了，小张抬手开了一枪，大声说，“什么鬼，给我走出来……”

章书渊吓了一跳，小张，看见了什么？

小张说，一个人影，章副局长，是不是搜索一下。

尤老七把手中的火把递给尤老七，取下肩膀上的火药枪，“你看花眼了吧，哪来的人，可能是个猴子，要不就是鬼。”

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寂静得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

章书渊把手枪上膛，环顾四周说，“这世界上哪有鬼，野兽不怕，要警惕漏网的敌特土匪，小张同志，没搞清情况前，不能乱开枪。”

小张擦了把冷汗，“我清楚的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转头确实是看到了一个黑影，怪事……”

尤老七说，“怎么没有鬼，天气晴朗时，到了晚上，古寺这一带鬼火跑来飞去，还听见鬼叫，村里人谁没见过，听过，不是鬼，你说是什么。”

章书渊说，“那叫磷火，是人和动物骨头形成的，白天看不见，只有晚上出现。”

尤老七不服气，“骨头会飞来跳去么？还会跟着人跑吗，咋人烟多的地方没有鬼火。”

张保全也说，“章副局长，真的有鬼，我们村有个人晚上走夜路就是被鬼吓死的。”

章书渊一时语塞，挥手道，“算了，鬼故事放在以后吹，老尤，还有多远。”

尤老七指着前方说，“快了，已经看得见。”

古刹孤零零建在山岭之中，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据说是明末清初农民起义军老营，起义军失败，老营被清军焚毁一空，后来有修行者在此地建了一座小寺，起名“百丈寺”。

走到寺前，只见寺庙两扇破门虚掩，门上还张胋着只剩半截发黄的敦促土匪自首告示，大门上边挂着的“百丈寺”匾额残缺不全，布满了枪眼，可见当年战斗之激烈。

大门内正殿损毁严重，莲花座上的佛像仅存身躯，头被炮火炸成碎片，散落一地。

四大金刚倒了三个，剩下灰头土脸，手弹琵琶的多罗咤天王独自傲立。

东偏殿完全塌陷，后面围墙隐约可见，西偏殿上下两层，下层供奉的菩萨一个个东倒西歪，伤痕累累，一架木楼梯从转角处通向上层，原是僧人们住宿处，表面看受损程度不算太大。

寺内现存数株古柏，树皮被子弹打穿痕迹清晰可见，院子里有一小水池，池水污淖，腥气逼人。

尤老七指着西偏殿楼上说，“时间不早了，你们自己上去吧，我们回去了，哦，还有是用顶门石把大门顶上，小心野兽跑进来。”

章书渊感谢说，“你们回家要注意安全。”

尤老七说，“晓得，路不远，我有枪，他有刀，两个人边唱山歌边走路，野兽不侵，神鬼让路。”

小张笑说，“老人教我，夜半路大声吼，小鬼听见绕道走，尤大哥说得有理。”

章书渊和小张用一块大石头把寺门顶好，听到尤老七哥俩大声唱着山歌走了。

“哟伙伙，呔哟……

砍柴莫砍哟老鸹藤呀

嫁人吗莫嫁赶马人哟

五月端啊午睡一回啊

八月十五呀心还疼哦……

小张举着还剩下半截的火把跟随章书渊在寺里到处搜索一下，顺手从大殿抽下一块布幔，章书渊问他干什么，小张说，有用，待会就知道了。

两人来到西偏殿楼上，楼梯口第一间屋内地板上铺一张破草席子，上面有件蓑衣，还散放些破衣烂裤，其它一无所有。

第二间屋内有个小火盆，旁边有个装水的瓦罐和两个土碗，角落里有几个已经干瘪了玉米骨头，看来是当时土匪煮饭吃的地方。

第三间房子堆积着柴火，栗炭和几捆干草，小张说，“章副局长，我们在火盆边过夜吧，提捆草铺在楼板上睡觉，再生一盆栗炭火，可以取暖又能烧点水喝。”

章书渊说，“行，提高警惕，今晚上发生的事很蹊跷，当着尤猎户面我不好说，你听到那奇怪的脚步声和影子肯定不是野兽，那是什么呢，我觉得咱俩被人跟踪了。”

小张说，“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那声音轻轻的，时有时无，我以为耳朵听错了，直到看见黑影一闪，我才开了枪，该不会真的有鬼。”

章书渊摇头说，“迷信，小张，世界上哪来的鬼，都是人编出来的。”

冷风从窗格吹进屋里，张保全打了个寒颤，他把布幔挂在窗口上，屋内立刻温暖了许多。

章书渊称赞，“小张，挺聪明的，我还想扯那破布做什么呢。”

小张高兴的笑笑，忙着生火，章书渊走出房门张望，只见月光如水，万籁寂静，寺内寺外一片凄凉冷淡，古树上的猫头鹰叫了一声，拍着翅膀飞下来，叼起一只老鼠飞回巢穴。

山风吹得树枝哗哗作响，巨大山峰如狰狞怪兽死死叮着自己，章书渊心里怅然若失，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回家处理母亲后事情景历历在目，一想到母亲遭遇，章书渊心如刀割，母亲有什么罪？还有……章书渊简直不敢往下想……

母亲自杀对章书渊政治影响极大，恋人江岚岚海外来信更让他雪上加霜，江小姐与他是大学同学，江小姐父亲是国民党高官，解放时带着全家人离开大陆，江小姐动员章书渊跟她出国深造，被章书渊婉拒，他反劝江小姐留下迎接解放，共同建设新中国。

他们激烈辩论，谁也说服了谁，江小姐临走时留下一句话，我没别的要求，只要三年后仍可以来去自由，我就回来跟你结婚。

三年后章书渊收到江小姐来信，告诉章书渊她不可能回来了，想要再相见，只能在梦中。

收到江小姐信后，领导找章书渊谈话，要求他明辨是非，站稳立场，千万别误入歧途，辜负组织重托，章书渊深感不安，表示与江小姐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待到改革开放，江岚岚奉父之托回乡祭祖，投资办厂，江岚岚不忘旧情，四处打听章书渊下落，听人说章书渊终身未婚，走了其母老路，上吊自尽。

江岚岚涕泪交加，深深自责，当初要是能说服章书渊跟她出国就好了。

再后来，江岚岚重返大陆旅游，专门到章书渊生活过的路东县旅游，追忆年轻时与章书渊相处的往事，没料到在黑水古镇与章书渊擦身而过，失之交臂，错过两人人生中见最后一面机会。

命运就是这么残酷，章书渊后来知道江岚岚曾到黑水古镇，，遗憾的是江小姐已经离开，章书渊百感交集。

母亲自杀和江小姐来信两件事让章书渊觉得自己总是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思想压力极大，好在老领导宋正林清楚他的情况，答应调他到专署公安处工作，谁知为了加强黑水乡土改工作，组织上决定他为黑水乡土改工作队副队长，调动的事只能往后推了。

宋正林是南下老干部，知识分子出身，是原路东县领导干部，对章书渊的为人处事，工作能力很是欣赏，加之两人学历相当，说话很投缘，成了上下级加朋友关系。

面对寒星孤月，寂寥群山，古刹阴影，章书渊有种说不出的感概，别想自己无法解开的疑问了，眼前最重要的是到了黑水乡尽快协助王队长完成土改工作任务，忘了那些让人心灰意冷的事，他相信，随着时间推移，心里伤痛会慢慢过去的。

屋内炭火烧得通红，小张把干草铺在火盆边对章书渊说，“章副局长，夜深了，睡一会儿吧。”

章书渊把房门关上，躺在干草上舒了一口气：“小张，挺好的，就是肚子咕咕叫，明天到了黑水镇，我请你吃羊肉粉。”

小张说：“老鸹寨狗肉汤锅最有名，吃狗肉吧，章副局长，你爱人在哪里工作，听说她跟你一样是大知识分子。”

章书渊微笑说：“你听谁说的，我还没结婚呢。”

小张说：“人家说你爱人在国外，还有……”

章书渊说：“还有什么？”

小张迟疑了一会，“还有人说你身在曹营心在汉身，脚踏两条船……”

章书渊听了差点气得吐血，“我就奇怪了，有的人为什么不把精力用在工作上，整天说长道短，吃多了撑的，睡觉，明早还要赶路呢。”

小张说：“章副局长，别生气，我多话了。”

章书渊说：“小张，我不怪你，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有人总是拿别人隐私做茶余饭后谈资。”

炭火在盆中慢慢燃烧，火苗越来越暗淡，炭气弥漫在小小的室内，危险正走近他俩。

小张鼾声如雷，章书渊思绪万千，哪里睡得着，到了下半夜，迷迷糊糊中，突然，寺外传来一阵凄惨悲声，声音尖细，夹杂着听不清楚的哭诉。

章书渊毛发倒竖，急忙推醒小张，“小张，小张有情况……

张保全昏头昏脑地想把匣子枪抽出来，“什么鬼，狼叫吧。”

章书渊说，“绝对不是，你仔细听，象是一个女人在哭。”

小张侧耳细听，不觉惊恐万状，“太吓人了，是，是，像女人哭声，今晚真见鬼了，糟糕，章副局长，我怎么浑身无力，手脚不听使唤，枪拿不出来，敢是中邪了。”

此时章书渊也感觉自己头痛欲裂，浑身无力，他试图把放在身边的手枪拿起来，手不听使唤了，想坐起来都困难，他望了一眼已经熄灭的火盆，明白他俩是煤气中毒了，他想挣扎爬上前开门，但身不由己，一点力使不出来，完了，完了，看来他跟小张要光荣在此处了。

外面哭声戛然而止，一切陷入了死寂，除了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头鹰叫声，静得可怕，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突然，章书渊和小张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推门，顶门石头在移动，“吱呀”响了一声，门被推开了，是野兽还是人？

随后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从声音可以断定不是野兽发出的，章书渊心想，要是尤老七就好了，同时，他心里也产生一丝恐惧，假如是跟踪他们的那个人，来者不善，必定想加害他们，眼前情况万分紧迫，他们身不由己，毫无自卫能力，是吉是凶只能听天由命，当然，他希望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上来把门推开，让他们清醒过来，就是死，也要死得明白。

上楼梯的脚步声响了一下，楼梯木板发出嘎叽声，随后没有声音了，隔一会“嘎叽”又响了一声，走走停停的脚步显示上楼的人在迟疑，思考，该不该上来，最终，有人上来了，他慢慢走到章书渊们住的房间门口停住了，章书渊甚至听到了来人急促喘息声。

周围静得可怕，时间仿佛停滞了，来人始终站在门外犹豫，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用什么东西轻轻地拨动房栓，门被推开了，一股新鲜空气飘然而进，章书渊和张保全呼吸畅通了许多，他们看到了一个戴着头套的人影走了进来，提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一步一步向他俩走来。

章书渊想大声喊叫，嘴巴大张但叫不出声音，他拼命地伸手拿枪，手怎么也动不了。

那人走到张保全面前，身上的臭味熏得他想呕吐，来人慢慢举起手中镰刀，张保全嘴里呜呜怪叫，心里充满绝望，眼泪不由流了出来，我的妈呀，我才十八岁，与你前世无缘，今世无仇，为什么要杀我。

镰刀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刀锋在张保全眼前一闪而过，但没砍在他身上。

那人又把刀举起来走近章书渊，似乎在仔细打量着章书渊，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突然，他收回镰刀，喘了一口粗气，转身蹒跚出门而去。

章书渊意识到他们安全了，他和小张挣扎了几下，终于把枪拿在了手里以防万一，但昏昏欲睡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们竭力想保持警觉，但还是不由自主昏沉睡着了。

往事如电影回放，章书渊仿佛回到了一九四八年，在省城读大学时秘密加入地下党，在党组织领导下进行地下工作，发展进步青年参加反对国民政府各种游行示威，扩大组织成员。

后来，在一次大中学生举行的“反美扶日”大会游行示威，队伍高呼：

“反对美帝扶植日本！”

“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等口号。

学生在市中心进行宣传时，国民党军、警、特务同时出动，在光天化日之下包围、殴打、逮捕学生。

学生们从用石块棍棒同敌人展开英勇顽强的斗争，章书渊在抵抗中被抓捕，惨遭毒打，后来经组织营救和江小姐找人担保得以出狱，转移到农村参加武装斗争。

省城碧波湖，湖水荡漾，荷叶翠绿，荷花吐艳，一群天鹅自由自在的在水面上游动，金色鲤鱼不时跃出，激起阵阵水花。

通往湖心亭的九曲桥在抗战时被日本飞机炸断，湖中间留下几个巨大的弹坑，抗战胜利后，九曲桥重修，弹坑已淹没在湖水下，提起当年二十四架日本飞机轰炸事，人们仍然心有余悸，这里是大后方，前方战事惨烈可见一斑。

湖心亭是章书渊与江岚岚每个星期天必到地方，他们在这里谈文学，谈理想，谈人生，谈中国的未来。

江岚岚父母很看重章书渊人品才华，经过一年相处，他（她）们相恋了。

毕业前夕，国内局势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国民党失败已成定局，江岚岚父亲准备带全家出国，江小姐劝说章书渊跟她一起出国深造，被章书渊婉拒了。

天近黄昏，江岚岚再次请求章书渊一同出国，章书渊抬头望着残阳说：“岚岚，黑暗即将过去，光明终会到来，跟我一起留下吧，用我们所学知识为一个崭新的中国作出贡献……”

江岚岚忧郁地说：“书渊，这是不可能了，父亲是他们死对头，不走，等死吗。”

章书渊说：“伯父虽说是国民党高官，但已经脱离政坛，我相信只要站在人民一边还是有出路的……”

江岚岚说：“父亲想过这事，但以他对整个世界的了解，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常说三十计，走为上计，书渊，我们还年轻，毕竟看问题比较单纯，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章书渊记得那天晚上分手时，江岚岚怅惘地说了一句，书渊，你可能会后悔的……

睡梦中章书渊又回到被捕的日子，皮鞭在空中挥舞，章书渊背上一条条血痕，年纪轻轻不好好读书，参加反对政府活动，不给点教训你是不会长记性的，特务凶神恶煞。

章书渊愤怒地说，奴颜婢膝，认贼作父，媚美扶日，贪污腐败，迫害人民，这样的政府不亡天理难容，我何罪之有。

给我狠狠打，特务气急败坏。

报告长官，这家伙昏死过去了……

书渊，书渊，耳边传来哭声。

你是谁……

书渊，妈来看你了，熟悉的声音，慈祥的白发老娘流着泪说。

妈，你怎么来了……

娘要走了，有件事交代你，等几年后你一定要把娘跟你爹合葬，娘有东西留给你……

章书渊大哭，娘，你不能死啊，他们要就拿去吧，你死了，我怎么办……

章公安，醒醒，我是尤老七。

章书渊醒过来，他看到面前站着尤老七哥俩和一个衣服褴褛的女人，女人手里捧着几个烧熟的洋芋。

老尤，你们怎么来了，章书渊不好意思擦去眼中泪水，叫醒小张，小张，快起来，尤大哥来了。

尤老七看看章书渊又看看小张，你们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吧，眼泪都吓出来了。

章书渊有点尴尬地说，“没有没有，烟子熏的……”

小张心有余悸地说，“吓死人，章副局长，是咋回事呀。”

尤老七惊讶，“真见鬼了，咋样，我就说有鬼，今早我在村口等你们，左等右等都不见，怕你们遇到麻烦，叫上老九和婆娘来看看怎么回事，顺带几个洋芋给你们路上吃，别嫌弃，家里穷得只剩两撮毛。”

章书渊说，“有什么鬼，煤气中毒产生了幻觉，幸亏没出大事，小张，是不是。”

张保全明白章书渊意思，急忙点头说，“是啊，我还以为真见了鬼。”

章书渊掏出三万元钱（旧币，折合新人民币三元）递到尤老七手里说：“尤大哥，这是一点心意，不好意思，小张，收下洋芋路上吃。”

那时鸡蛋卖二佰元（二分）一个，三万元够买一佰多个鸡蛋了。

尤老七婆娘感动得眼泪往下掉，“你们真是好人，好人哪，家里三个月没盐巴吃了，娃娃们饿得只会哭，逮到什么东西个都往嘴里塞……”

她提起破烂得不能遮体衣襟擦拭泪水，“命苦，生在这穷山沟。”

尤老七把钱紧紧捏在手里说：“章公安，不瞒你说，家里只剩下半升包谷，掺和野菜只能混到九月间，你帮我们大忙了。”

说到这里，尤老七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说：“咋晚上没有人其他人进寺里吧，怎么今早上门是开着的。”

章书渊跟小张对望了一眼：“是吗，你们来发现是开着的，会不会夜里被野兽拱开了。”

小张说：“可能。”

尤老七说：“太危险了，幸亏你们带着枪。”

章书渊说：“我们走了，黑水镇见。”

尤老七说，我送送你们。

他们顺着来的小路返回村边，尤老七指着前面的小路说，“你们看，旁边就是百丈岩，深不可测，白天走路都要万分小心，不注意跌下去就没命，我带你们看一眼。”

章书渊和小张跟着尤老七走近百丈岩，往下一看，惊骇不已，悬崖下奔跑的野猪小得像兔子，身临其境，真有高处不胜寒之感觉，昨夜如贸然赶路，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章书渊说，“尤大哥，真险，幸好我们没赶夜路。”

尤老七说，“你们从县城到黑水镇为啥不走大路，干嘛走这条危险的路。”

章书渊看了小张一眼，时间太紧了，想一天到，没想到欲速则不达。

尤老七说，“一般情况下没有人走这条路的，虽说一天能从老鸹寨赶到县城，如果路不熟，反而多要些时候，你们顺小路一直往下走，到了山下就好走多了。”

章书渊说，“谢谢你们了，有什么情况一定要来黑水镇找我们。”

离开百丈岩村，章书渊沉默不语，他在回忆昨晚上发生的事每一个细节，整个过程似乎有一定关联，但离奇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张保全说：“章副局长，你心真好，一个月才多大点津贴，出手就给了人家三万元，咋天晚上是咋回事，太奇怪了……”

章书渊说：“他们的日子太苦了，尽力帮助一点吧，咋晚发生的事肯定是人，他倒底想干嘛，明显是冲我们来的，如果不是任务紧迫，一定要先把这事搞清。”

章书渊心里一团乱麻，他拍打了一下脑门，“小张，太复杂了，他真正目的想杀我们，后来为什么没有动手，中止了犯罪，这倒底是个什么人。”

小张说，“我感觉当时他的刀确实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但没有下手，不知咋回事。”

章书渊说：“从整个过程来看他是想乘我们睡着了动手，后来又收手，似乎在考虑什么。”

小张想了想说：“章副局长，我还怀疑是尤老七干的事……”

章书渊断然说：“不可能，想杀我们的人应该是对新生红色政权有刻骨仇恨的人，尤老七即使解放前与土匪有什么勾搭，也是过去的事，与我们有多大仇恨，昨晚他根本不知道我们煤气中毒，想害我们，应该不至于，还有，那女人哭声是怎么回事？”

“章副局长，我有个大胆的设想，是尤老七婆娘装神弄鬼吓我们，然后尤老七来救我们，目的是弄几个钱花。”

小张提出新的想法。

“尤老七婆娘一看就是老实人，当然，我们不能从个人面貌判断她是老实人……”

章书渊接着说：“小张，等你返回向局领导把情况详细说明一下，看局里面能不能抽人下来调查把案件破了，可能案中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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