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为了不露出马脚，也为了躲避姜西对我的试探，我整整在家里呆了半个月。就是一个人，醒了就处理处理文案。累了就翻一些陈年话本子来看。乏了直接闷头睡过去。

也算是休养了半个月，不管是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最近我越发容易累了。

我不想请医官来看一看我到底怎么了。实际上我也并不需要他们。我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只是不怎么喜欢这个世间罢了。

当一支毛笔没了热情，这怕是一支将死的毛笔。

许是看久了话本子，竟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活在这没甚么悬念的书里，喜爱极了话本里正义当到，光辉永存的世界。就算是脏极了的地方，我这个局外人也看得分明，看得透彻。

看久了这种东西就不怎么喜爱自己一团浆糊的日子了，不知自己该向何处去。

我曾经萌生过一个想法，干脆哪天趁孟婆那个老妖婆不注意，悄悄地跳入轮回，做个凡间的蝼蚁。

当然这很快被我否定了。纵是当真做成了这件事，一世过完，我怕就要被锁进禁地里，那里可是炼狱。

等我出来的时候，地府里开始了千年一度的官位调整了。

做得好的都有机会去九天之上转一圈，运气好的还能留在那里当差，不用再回这阴森森的地方了。我又去忘川河边溜达了。忘川河边的三生石据说当年去过天界，不知甚么原因呆了几百年又回来了。

“呦，这不是我们的小毛笔吗，来来来，坐坐坐。”三生石正蹲在河边不知坐什么。

我捋了捋有些褶皱的衣服，晃晃悠悠地走过去。

“哎呀，咋那么慢呢，快来快来。”她见我并不热切的模样，站起来两步就走到我身边。

“我看看，这原来就不水嫩的脸蛋让孟婆抽了一下可还好吗。”

“也没那么不水嫩吧。”我躲开她试图摸我脸的手，悻悻然回答道。

“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她白了我一眼。抓起我的手就把我带到河边。

“看看，看看，是否水嫩呀，竹大仙。”

我看着水里的倒影，水里面是一个没甚么表情的女子。眉毛很粗，还有些杂乱。眼睛有点桃花眼的韵味偏生生的太小，眼神也不甚明亮。唯一可圈可点的就是圆润的鹅蛋脸，把脸上的一些缺点糅合在了整张脸上。

“我说你长那么大个，身形也不算是富态，怎生脸那么圆润那。”她蹦跳着试图捏我的脸。

我踮起脚尖，俯视着她。“莫要捏我，我们毛笔大都是如此。”

“你还狡辩，你看看玉墨那修长身段，那清秀脸蛋。”

“我，我们竹子大都如此。”我推开她，叉着腰气汹汹地反驳她。

“你别以为我没见过竹子，人家都自带一身儒雅俊秀的气质，比可别在脸上贴金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脸蛋，又指了指我的脸。

“至少我还是比较高吧。”我把手抬起来，在头顶比划了一下。

“不要挣扎了小竹子。”

我推了一下她，又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只听点“咚”的一生。

我愣了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跳起来捂住我的嘴。“笑甚么笑，石头就是硬，臭竹子笑什么笑。”

我掰开她的手。“我，我快喘不过气来了，不笑不笑，真不笑了。”

我用力喘了一口气，压抑住笑意。

这样闹了一阵，我就和三生石一起盘腿坐在一起，开始闲聊了。

“小石头你说这天上当真有那么好吗。”我看着天上，已经是晚上了，卯日星君怕是回家见他娘子去了。地府里的夜空是甚么也没有的，只有一片混沌。我有幸见到过人间的夜晚，真真是灯火通明，天上还有亮亮的东西，凡人叫他们星星。

我却是在文献里读到过，这亮亮的东西是上古的神，他们身归混沌后就成了所谓的星星。所以每每在人间看到星星的时候我都要唏嘘一番。

管他甚么神呀仙呀的，总归是要归于虚无。这漫天的繁星算是最好的归宿了吧。

三生石没有回答我，我有些奇怪，侧过脸看向她。

她把头埋在怀里，看起来有点可怜。我看了一会，没有说话，就陪她沉默着。

就这样安静了许久，我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很好。”那声音很轻，像是微风从远处吹来的，飘渺空灵。

“真的很好吗。”我问她。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眼神很分明。“好。”

“真的值得吗。”我又问。

“没甚么值得不值得，总归是做了点甚么。”

“阿竹呀，总有一天，你会遇到自己的理想，并为之付出所有。”

我奇怪地看着她，“会吧，至少现在我只想要自保而已。”

彼时我还只是地府里的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我仿佛生活在黑暗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到光明。

“话说孟婆那一巴掌真疼，还好我的牙没有被打掉，不然就更丑了。”我有些庆幸地摸了摸被打的那一半脸。

“刚刚被打的时候脸肿得老高了，我都以为自己要破相了。”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三生石。

她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戳了戳我的半边脸颊。

“你还碰，哎呀，破相了破相了。”我把她的手打开。

“破相算了吧，反正小爷我是不准备出嫁了，你就陪着我吧。”她冲我翻了一个鬼脸，又拍了拍我的半边脸颊。

我也把脸皱成一团，姑且算作鬼脸，冲她扬了扬下巴。

又闹了一会，我们就躺在忘川河边，忘川河很凉，风一吹凉气就被送了过来，我打了一个寒战，缩了缩脑袋。

忘川河里跳过不少小鬼，这忘川水也不是普通的水，跳进去了，若是被即使发现了还好，捞上来还有救。若是没被即使发现，即使是神仙也性命难保。是以忘川河上终日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

用三生石的话来说这是死者的亡魂得不到安息。

我觉得她在忽悠我。因为死者早已经魂飞魄散，丁点也没留下。谈甚么亡魂，虚无罢了。

三生石从天上下来的那段日子，无数地府的鬼差曾经目睹过她逡巡在忘川河边。好事者还把她当时的样子记载下来，当作话本子传了下来。

话说当年这忘川河边的石头从那九天之上下来的时候，在这忘川河边先是转了几天。

转了挺长一段时间后，突然某一天凑到河边，用手搅了搅河水。然后又摇了摇头，回家去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又来到河边，把鞋和袜子脱了，脚放在了河水里，晃了晃，似是被冷到了，迅速把脚拿出来。用带过来的布擦了擦脚，穿上袜子和鞋就走了。

自此三天两头地来这河边，不时把手或者脚在里面转一圈，然后用布擦干净，回去。

头几天有好事者围在旁边看戏，也有好心者上去劝三生石。她也只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时间一长，也不见她向里跳。大家就只当她是没事逗大家玩的，就见怪不怪了，也没人再理她了。

直到三百年后，三生石真的跳了进去。所有的鬼差才慌慌张张地拿网的拿网，找竹竿的找竹竿，试图把三生石捞上来。

只是那日正逢夏汛，水流挺大的，捞了一天也没捞到什么。大家都说这地府里唯一的三生石怕是没了。

哪料到三天后奈何桥的桥墩上坐了一个湿漉漉的女子，正是三生石。

目睹三生石跳忘川的人见到这一幕吓的尖叫的不在少数。

三生石只是皱眉看了看吵闹的人群，兀自嘀咕着：“原来是真的呀，老祖宗竟然没骗我。”

后来她就定居在了忘川河边，捞跳河的小鬼的重任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今年上去的人已经定了两个。”她说。

“两个？墨玉之外还有谁？”我诧异地看着她。墨玉早就已经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其他人却是在她的衬托下显得平庸的很，未曾听说还有第二个实力如此强悍的。

“这个人你也认识。”三生石支着下巴看着我，眼神带着探究。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我知道是谁了。不过我还是需要确认一下。

“她……是……甲阿婆的外甥女，姜西。”

我虽然早已经猜到，却还是震惊了一把。她怎么做到的，韬光养晦？不会，不会，怎么可能从刚为官开始就一直深藏着，这样的早就被那目光毒辣的司命揪出来了。那就是那件事了。

她肯定对那件事运作了一番。也是，她本就是善于抓住时机的人。窥破天机的人有两种下场。一个是像姜西这样步步高升。还有一种是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直接孽杀掉一切危险的可能性。

我苦笑了一下。所以姜西监视我的那些天是在做什么。害怕我暴露被杀掉吗。不是，她怎么会对我那么好呢，她可是在二百岁的时候就能够让甲阿婆放弃我的家伙。所以呢，是怕我也抓住这个机遇吗。

姜西呀姜西，我从来没想过和你争，何必呢。你可真是高估我了，姜西。我没你的魄力，我没你的勇敢，我没你的机智，就算我说出去了，我也会成为那个被杀掉的呀。

“阿竹，你知道为甚么吗。”三生石打量着我的表情，我想她知道一些东西，又不知道具体的细节。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明亮，仿佛看透了这世间的许多东西。却又自成一派，随心所欲，做自己的事。我害怕这双眼睛，因为我本就是一个污浊不堪的家伙。

我害怕被看到最肮脏的自己。

“不知道。”我强装镇定，看着河面。

“噗，好吧。”

“阿竹不想去看看吗，天上很好的。”三生石望着天上，水光在她的身上打上了一层亮光，让她看起来有点不真切。

“想，只是很害怕。”我低下头，玩着手指。

“害怕甚么，没甚么害怕的，死都不怕还怕甚么。”她歪着脑袋试图抓住我的视线。

我推开她，眼神一直躲避她。

“看命吧，命让我去，我就去。命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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