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竹，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吗？”三生石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

初初听到这句话，我怔了一下。这好像很久远了，久远到我快要忘记了。

“小竹子，我们之间没甚么不能说的，你该知道的。”她站了起来，影子投在了我的身上，把我笼罩着。我不敢抬头看她，只是定定地盯着影子看。

她的影子周围泛着柔和的光芒。我们就这样一个站着，还有一个坐着，仿佛不知疲惫似的，一直到卯日星君翻开了第二天的册子。

三生石走了，我还是坐在河边，偶尔有路过的小鬼奇怪地看我几眼，然后就匆匆地走了。大家都很忙，每日坐在这里的家伙多的数不清，没谁能真正去思考为甚么会有小鬼坐在这，这个小鬼在想甚么。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甚么，我好像想了很多东西，也好像并没有想甚么。

地府里的钟声敲响了，我打了一个激灵，回头看了看远处高耸的楼阁。

两千年前，我拿着一根竹毛笔进入了那里，开始了我虚妄的生活。

两千年前，姜西长大了，但是具体多大我并不知道。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我记得的只是她从出生起就无父无母，寄养在甲阿婆家里。我很喜欢这个腼腆又乖巧不善言辞的小姑娘。我把我的东西给她展示，然后把我的东西给她。

初初的时候她并不要我的东西，只是守着自己的一方土地，静悄悄地生活。

那是我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女郎，我爱说，爱贫嘴。对这个乖乖的姑娘喜欢地不得了，又可怜她悲惨的遭遇。

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呢，我真的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我像一个愚蠢的笨蛋一样，被她怂恿着做了不少傻事。做了甚么事情我已经记得不真切了。三生石说过，当人面对巨大的痛苦时，他会选择性忘记一些事情。

虽然我并不是人类，但既然天上的神造出凡人，又造出了我，我想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我吧。

当我真正清醒的时候，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包括我唯一的长辈甲阿婆。到那时我才不得不去承认，没错，我已经没有什么了。

想来三生石从忘川河里把我捞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个死物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笑盈盈地看着我，眼睛笑起来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美丽。她拍拍我的肩，“小姑娘有甚么糟心事吗，说给姐姐听听，姐姐不会伤害你的。”

地府里的钟声仿佛从过去传来，又好像从未来传来，我仿佛再次置身于冰冷的忘川河中。我好害怕，水拼命地灌进我的口鼻里，我拼命地挣扎。

我蜷起身子，把头埋在两臂之间。

终归不是救赎，只是拯救罢了。

奈何桥上挤满了人，孟婆忙得满头大汗。站在桥头，左手递碗，右手拿着勺子在巨大的锅里舀汤。

我喝过孟婆的汤，很苦，刚一碰舌头我就喷出来了，并且喷到了孟婆的脸上，把睡得沉沉的孟婆吵醒了。

从那时起孟婆和我的梁子就结下了，那次她也是给了我一个耳光。

“你这破竹子，老身这汤可是定量熬制，你这一口下去是要害死老身啊。”

愧疚的我早已经忘记那一巴掌到底对我的元神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在孟婆手下帮她熬制了百年的汤药。

现在奈何桥上满满当当的都是穿着兵甲的士兵，看着样子很迷茫。还有几个不知起了甚么口角还是死前早已经杀红了眼，又在奈何桥边厮杀了起来。

很快黑无常就顶着那张万年不变的脸，拿着他的小鞭子就过来了。然后狠狠地抽在了那两个打成一团的人身上，瞬间那两个人就被分开了。黑无常一手一个轻松地把他们扔到了孟婆旁边。

孟婆原来心情就因为繁忙的工作不好，现在又闹出了这样的事，让黑无常亲自出马，脸色更加不好。用手捏住他们的下巴，一下子就把汤灌倒了嘴里。不等旁边的唱官念他们的生平以及地府对他们来世的处理，就直接拎着这两个人扔到了畜生道。

我坐在奈何桥另一头的石墩上，看得头皮发麻。

黑无常见事情解决的差不多了，就走开了。路过我旁边的时候，看了我一眼。

我玩心大起，捻起地上的石子就准确地砸到了黑无常的后背上。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走了回来，站到我的面前。

我殷勤地用袖子擦了擦旁边另一个石墩。

他也不客气，直接坐了下来。

“孟婆太冲动了。”他正视着前方。

“就是就是，怎么能捏着人家的脸直接灌下去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也说的不是这个，她怎么能把人家直接拎起来呢。”

黑无常不说话了，转过头看着我，然后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我被他这一笑吓地心里咯噔了一下，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她把那两个人的下颚捏碎了。”

我都快要哭了，不该拉着黑无常的，就知道这家伙嘴里吐不出好东西。

“扔进轮回的时候脖子也扭断了。”

“下颚断的时候我看到他们的脸变成了紫色，直接翻了白眼。脖子断的时候眼睛又翻回来……”我猛地蹦了起来用手捂着了他的嘴。

“莫说莫说，你这家伙，不就是用石子砸了一下你吗，至于这么小心眼吗。你该学学宰相的。话说这人间的宰相肚子里可是能撑船的，我看你这肚子里怕是连孟婆的小碗都装不下。哎，你倒是说话呀，认个错也行。”我冲他眨了眨眼睛，他也冲我眨了眨眼睛。

“嗯？”我又眨了一下眼睛。

他冲我翻了一个白眼，然后伸出手指了指捂住他嘴巴的手。

我收回手，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哎呀，小黑兄弟别介意我这不是忘了吗。”

他整了整被我揉皱的衣服，看了我一眼，又接着看奈何桥上长长的队伍了。

“我说的是他把那两个士兵直接扔到畜生道。”

“嗯嗯？这有甚么大不了的。”

“世人大都不愿成为畜生。”见我还是不明白，他解释道。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正因如此，这地府里有规矩。若是平生多行善事，则投入人道。若是犯下过甚么错事，功过相抵倒还好，有很大的可能还能再为人。若是没甚么功劳，便入畜生道，受两世之苦。”

“阿竹，我知你不甚明白这世间的许多事，就目前这件事你只需知道人极其害怕失去为人的资格。”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他长得甚是好看，剑眉星目，眼睛里仿佛装满了漫天的星河一样。

“我明白。”我抓住了他放在我脑袋上的手，放到了他的腿上，又抚平了他袖子上的褶皱。

“明白就好。”他没说什么，继续看着人群。

“最近事务可还繁忙？”

“你别说，真挺忙，上次玉墨直接扔了十个人的命格给我，这可真是项大工程。”我有些哀怨地回答。

“大家都挺忙的。这安静了上万年的地府，总归该热闹一番了。”

“我也觉得这地府要变天了。”

“明日地府里的年轻文官要去九天之上，选拔开始了。这里又要换一批人了。”

“都要走了。”

“若是他们都走了，你可就真的要留在这里了。”

“没甚么其实。”

“阿竹，别没甚么，你该求一些东西的。”

“我求呀，我求好多。只是我求的，神，它总听不见。”我托腮看着黑无常。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天地间的神还剩多少，你倒是给我说说。”

“九天上的木由。”

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子就变白了，抓住我的手。“阿竹，你可向别人提过这件事。”

我拍了拍他的手腕。“小黑呀，别一惊一乍的，小爷我像是那么傻的人吗。”

“整日里没个正形，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的挖的比谁都深。”

“不是我挖，是他们都把我当傻子罢了。”

“这次靠这个消息上去的人不少，也有不少人因此出了事。”

“聪明人都上去了，上去的又有几个是干净的呢。”我用手指了指天。

“干净不干净，总归是洗白了。”

我嗤笑了一声。黑无常起身，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我先去忙了，司命那家伙最近差使了我不少事。”

我看着黑无常的背影，他永远是挺直着身子，不管面对谁，不管面对甚么事情。

从桥上回去后，我就躲进了我的书堆里。姜西她，不会放过我的。一日她没有确定我会烂死在这地府里，一日她就不能安心地去天上。

我不知道为甚么她会对我有如此大的恨意，直到我两千岁那年，在见识了无数像姜西一样的鬼差后，我才明白。

在两千年前，我挤破众小鬼，以绝对的优势从毫无背景实力的底层阶级成为玉墨的直属下级那一刻，我就激起了一众人内心的恨意。

我对很多东西没甚么兴趣，独独喜爱看些话本子，剩下的时间就都花费在了处理公务上。司命和黑无常兴许是觉得我挺认真，就把我一级一级地向上提，我也没有辜负他们对我的信任，批起命格来越发娴熟无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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