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起义时刻（上）

时间只过去堪堪两周。

仿佛却已经很少有人记得：这“降临广场”曾是一片欢庆与迎接贵客的场所，而今，它却要履行起“刑场”的功能了。

“……女儿，你看啊，是他们，真的是他们……”

“……”

午时时分，早已门市凋敝的鸿福客栈之内，店长牛大德手扒窗格向外观望：眼见那两名“犯人”已经带到，由海盗组成的临时法庭带有一抹更加荒诞的滑稽色彩，他们宣读着加在伍哈与小青头上的“罪状”。就在广场之外，黑压压的人群在动力装甲海盗与战斗机的监视下站得满满当当。不知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想说些什么，不过牛大德老板估摸着，他们想到能形容海盗的一些词语，跟自己应该还是有相似之处的——“一群‘牲口’……”

“……”

“女儿？”

牛大德又叫了一声，不过没等走进牛伊莉的闺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转身离开了。

在屋里面，牛伊莉僵卧榻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听闻父亲走远，有一滴眼泪终于顺着她眼角滑落。作为最先遭到太空海盗掠夺的地方之一，她也已然成为那些诸多“牲口”所犯下暴行的又一个活的见证。

“……你们可已经认罪？”

“认与不认，在你们看来又有何区别？”

“大胆！”

“不要！不要再打了！——”

看着伍哈又一次遭遇殴打，小青无力地趴在他的身旁，哭得梨花带雨。

“罢了。”

在那城主李蟠曾经葬身之处，一座新的高台又被搭建起来。那里而今就是“不死身”格雷瓦观看死刑的地方。

“在开始行刑前，我还有一出节目，放出来给你们助助兴。”

头顶之上，巨幅投影影像又再次启动了——但它们播放的不再是仙人神兽，种种奇观，而是不断向着大山深处逼近的颠簸视角。尽管在前一晚的关押中已经没少被揍，伍哈表现得从不屈服，却在看到那些景象时难免脸上变色。

“看出来了吧？我已经找到了你们村人的藏身之地，现在，正有五百人向那个地方发起讨伐。在沉到水里去以前，你们就先好好看看，你们的亲人朋友会怎么死在你们面前吧！”

“你……你混蛋！”

这样的斥骂对格雷瓦完全不疼不痒。伍哈和小青只能偎在一起，近乎绝望地看着海盗们就快要敲响藏身之地的房门——可，当影像中的人陷入困惑，格雷瓦脸上的狞笑也消失了：无论山林、营地，这里的确显示出一段时间以前有人居住过的样貌，但现在已经杳无人烟，足以藏匿好几千人的地界人去楼空，影像中人向格雷瓦战战兢兢地发出报告。

“他们都不见了！”

“我看到他们不见了！快搜！”

如此喊着的同时，似乎也察觉到“久拖必生乱”的道理，格雷瓦伸手朝伍哈小青一指：“别等着了！就是现在！给他们挂上石头！沉下去，淹死他们！！”

“伍哈……”

“你们离小青远一点！！”

就在这刽子手们朝两人逼近的千钧一发之际，广场上空的投影突然熄灭了。

“看那儿啊！”

市民们突然朝四面八方散开——就在他们中间，一个起先并不起眼的人，将自己隐藏在兜帽下面，此刻，终于展露出那一双灼灼放着蓝光的眼睛。

伍哈呆住了。

“提儿？……”

“你总算出现了！我早知你不会轻易死的！”

伴随着身后，“不死身”格雷瓦如雷般的吼声，动力装甲兵与海盗步兵推开四散逃跑的人群，朝那个方向包围上去。

“快给我抓住她！”

那双蓝眼睛无畏地望向格雷瓦，伴随一圈扫视，冲在最前面的动力装甲海盗突然大吼，他们的装甲被关掉了能源，瞬间就像雕像一样杵在了原地。

“她还活着！”

“真的是她！”

此刻那副身体里的，应该是提儿，还是……凌美？

无所谓了，伍哈小青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惊喜和希望。

然而，随着广场之上人群快速散去，提儿的回旋余地也开始变少。就在她试图冲向一个被定住的动力装甲海盗身下寻找掩护时，只见那名敌人突然又动了起来——下一秒，就犹如泰山压顶般狠狠碾在了提儿身上。

“！！”

“想不到吧？”

格雷瓦充满得意地说着：“别以为只有主舰才能屏蔽数据网络的节点，我早已经在这整个广场上布置了同样的东西，就凭你那点本事……”

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因为当其他海盗上前查看“提儿”时，方才发现斗篷之下，有的只是一台带有变换容貌功能的“变脸机器人”——正如伍哈等人，先前在地铁隧道中看到的那些。逐渐从那机器脸谱的眼睛当中消失的蓝光，不失为一种对格雷瓦的嘲笑。

“一个机器人不会具有那种能力，她一定就在附近，找！快把她找出来！”

“嗖——啪！”

一枚不知从何处发射出来，却无疑带有千斤巨力的箭矢，射向了广场高处层层叠叠信号中继线路上的一个节点。随着它的碎片四散落地，格雷瓦设在广场的屏蔽陷阱解除了！

“很聪明……”

伍哈侧身仍躺在刑场上，心想：“她一定是在小型化屏蔽力场开启的同时，就开始寻找信号发出的中心点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提儿……阻止凌美了！”

几乎同一时间，从“仙班”的调谐大厅内，从“巴宜墓园”的石冢内，通过阔开的通信信道开始大批接收来自某处的庞大数据量。而在巴加村后山，始终雾气笼罩的“沿秀小筑”瀑布之下，颜阿秀奶奶从她的数据机杼前缓缓站起，比她年轻了二十岁的里威笑佛宛如真人一般出现在她的眼前。颜阿秀朝那个形象伸出手去，仿佛没有意识到对方只是从“基底数据库”的虚境之中传来的投影。“里威笑佛”也伸出了手，他们的手就这样跨越数里深度的海水和岩层，又像相隔二十多年的岁月，却在此时彼此交汇，又擦肩而过。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得到。”

“阿秀……过去的我，太过固执，也太过自满，因此伤害到了你……”

颜阿秀闻言摇了摇头。

“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但对于你，现在，还有时间扭转所有这一切吗？”

“我便就是为此而来。”

在里威笑佛另一个层面的视野中，万千意识数据组成的“意识集群”，正化作漫天繁星般的光点通过巴宜之城的通道，便扩散到了他指向的每一个角落。

仿佛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了……

在巴宜之城的街道上、广场上，数以百计的动力装甲海盗突然顿在了原地——他们身上本应信赖的铠甲突然间变得重逾千斤，好像大石头般成为了“死重量”。更有甚者，他们的装甲突然又像有自己的意志般活了过来，抬起装有武器的手，在彼此之间狂乱的呼喊和大声惨叫间对准彼此，随着一阵短促的枪声大作，又归于死寂。

在一条条海盗自用的通讯频段里，刹那间充斥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巨大干扰：有的像是在惨叫，有的像是在大笑……一些海盗被这些声音惊扰得浑身麻痹，另外还有一些立刻关掉了身上的通讯设备。这让他们感到挫败与迷失。很多仍远在巴宜之城外，搜寻“抵抗势力”的海盗步兵，在失去动力装甲掩护的情况下遭到了反过来的伏击，另外很多则由于失去了地形引导而迷失在深深的山林之间，很多从此再也没能活着走出来。

石质的广袤苍穹下，所有仍在半空中飞行，寻找着猎物的海盗飞行器，则在突然之间，全部失去了控制。海盗之中最为训练有素的这群人，只能尖叫着，有些在最后一刻还试图驾驭他们飞行的野马——它们现在真的变成“野马”了——翻滚、横漂，将弹药突然泼洒在了那些原本等待空中火力支援的同伙们的头顶，最后自己也跟着一头撞向地面。而那些停泊在城市外的空地上，无人驾驶的各色战斗机，则几乎在同一时间腾空而起，钻过降临广场上方还剩的三道气闸，一往无前地飞向旧城市遗址所在地上空。

——“命令主舰，所有火炮预热，朝那些飞机全力开火！！”

“可是，大人，那些是我们自己的飞机……”

“开火！！”

太空中，不论开火，还是爆炸，其实都一点也不会发出声音——但这也丝毫不妨碍战况胶着激烈。近半无人驾驶的“变节”战斗机在来得及接近主舰之前就被击落。但没有关系：随着距离进一步拉近，机群瞬间分为多股，远离主舰释放的屏蔽力场范围，过程中又有很多拖着长长的火光坠落在星球表面的荒原之上。然后终于，有飞机开始撞在旧城市废墟那脆弱的人造穹顶之上。随着同几个点的伤害逐步累加，穹顶上终于出现了无以修复的巨大缺口。

“！！”

仍在废墟之中，徒劳试图排除凌美所造成影响的那三千人的后备海盗军团，无计可施、目瞪口呆地看那些空洞出现在他们的头顶。气压已经低到没有人会随着这些窟窿的出现而被吸出去，但本就已所剩无几的空气此刻再也留存不住一星半点。无论海盗步兵还是没来得及给自己戴上头盔的动力装甲海盗，都无声地张嘴咆哮着，枕藉死于废墟之中冻结的冰面上。

废城上方，得知登陆部队已近乎全军覆没的主舰只有垂头丧气地向凌川气闸返回。距离它重新抵达能够释放信号屏蔽力场的位置，至少还有一刻的时间。

“……”

所有这些“坏消息”一条接着一条涌入“不死身”格雷瓦的机动装甲。他的装甲，仰赖那么多额外到甚至有些冗余的安全设定，这才暂时没有脱离本体的掌控。但整个已经唾手可得的世界，却在他的眼前开始了分崩离析。

“……从来都不是你。”他狂乱地扫视四周，试图找到粉发少女真正的方位，“这个意识集群武器，从来都没有在你的身上！”

“你总算开窍了！”

格雷瓦循声抬枪开火，射中的却又只是一个变脸机器人。

“说到底，我怎么可能带着那么大的数据量，还一个人轻轻松松地走来走去？那种事情光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吧。”

就在下面，降临广场上的四面八方，投鼠忌器，又被动力装甲死死压制着的海盗们终于决定破罐子破摔了——他们探出掩体，朝仍然被困在装甲衣中的同伙也无差别地开枪射击。很多海盗就这样被打死在他们自己的盔甲当中，可装甲本身仍在寻找海盗步兵作为靶子。而在广场外沿，不同于很多仍然在往外逃命的市民，攻入城内的村民们，炸开海盗构筑的那些丑陋的掩体街垒，涌入广场。他们一边用各种缴获的、土制的武器与海盗战斗，一边四下寻找，高声呼喊伍哈与小青的名字。

“看到了吗？你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了，你已经输了。”

“‘输了’，是吗？”

格雷瓦咬牙喃喃着，就在这时，终于又注意到躲在暗处角落中的两名俘虏。而在不远处的地方，还有一些海盗步兵仍在负隅顽抗。

“……你们，把他们两个给我抓过来！”

那些眼里“仿佛已经没有明天”的海盗们，只是机械地服从了自己主子的命令。伍哈正和小青蜷缩在一处掩体中，背对背地试图把绳子解开，见状也等不了了。他们不顾头顶弹雨密集，飞跑着一头跳进了中心圆盘外的河水里。

结果，还是掉进水里了……

“咕嘟咕嘟咕嘟……”

所幸的是，他们双腿仍然自由，也没有被挂上石头。两人在水里一阵乱踢，便蹬着水，又奋力朝上游去。刚一冒出水面，就有几双有力的手，将他们一起拉上了岸。

“爹，娘？！”

“爸爸！”

待到看清对方究竟是谁，这对少年少女终于能够在亲人的怀抱中肆意释放出好多天以来的困苦，与所受的委屈了。他们不停地又是大哭，又是大笑，周围掩护他们的还有好多人，伍哈一时头晕目眩，只是感觉他被那些熟悉的面容环绕其间。人们七手八脚地，给他和小青松了绑，把他们带去广场之外，远离交火最激烈的地方。

“‘大团圆’，嗯？我让你们团圆！”

“不死身”格雷瓦趴在那张曾经的宝座下面，咬牙切齿，举枪瞄准了他们的后背——可接下来，他身形一僵，战甲在这时突然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不！”——他与那股没来由的力量抗衡着，又想扣动扳机。但是，说时迟那时快，一根怒矢下个瞬间正中他的心口，没能穿透，其中蕴含的巨大力量却让他一个趔趄，笨重铠甲难以保持平衡——这时又来一箭，射进他的腋窝。格雷瓦登时仰面翻倒，从高台上很失形象地摔了下去。

“哼，这两箭，就是为我女儿，为伍哈，‘赏’给你的！”

暗处，小青母擎弓口含第三支箭，准备好等格雷瓦再一冒头就正中他的眉心。

可这个恶党头目从此再也没有在降临广场上出现。

“提儿！……是提儿吧……”

在街道上的一处屋内，伍哈小青又见到了他们熟悉的身影：只不过，当意识到对方仍然是凌美，而非他们最想见到的那个人时，伍哈的情绪又稍许变得低落。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呀？”

面对小青的这个问题，凌美微微一笑，摊开手心，露出其中那枚，比麦尖大不了多少的东西——伍哈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念器”。

“宫启昭的‘念器’。在坝水镇的时候，我要医生把它从季子获的头脑中取了出来，然后植入了我自己的太阳穴。”

“这相当于，给了你一个备用系统！”

虽然不太清楚其中原理，但伍哈大概猜出了这么做的目的。

“还不止如此。”

凌美走到窗前，仿佛仍然对城中到处都有点缀着“她的”雕像这一点甚是满意。

“在基底数据库中那场与宫启昭的对决，你也感觉到了吧？也就是从那儿，我借助对于宫启昭使用的编码，和对他的思维的了解，篡改了他的一部分意识——这种改变并不会非常明显，但即使你，也一定还是注意到了一些变化的吧？”

“没有错！”

伍哈明白过来，关于宫启昭为什么会变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急功近利——甚至让他，那样“大胆”地在格雷瓦面前说话，最终导致了他的自取灭亡。

“……”

伍哈突然摸摸自己的脑袋。

“放心，我不想改变自己的朋友的思想。就算我真的想，你的身上又没有念器，我该拿什么提取出你意识中的那么多特殊之处呢？”

“朋友”，吗……

从降临广场方向传来的枪声越来越稀疏了。小青母在这时回来加入他们。一场冒险似乎就此应该接近尾声，凌美建议他们先行离开。

“不该让两位英雄再受更多罪了，不是吗？走吧，接下来的收尾工作就交给我们。”

一行人穿过昔日热闹繁华的“七仙女街”，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有某种事情发生，那是种颇为熟悉的感受——就在“不死身”格雷瓦的海盗主舰降临凌川的那一天，他们中很多人也有过这种感觉：屏蔽力场！主舰又回到他们头顶了！

饶是整个凌川，都已不再剩下多少海盗坚持到了主舰的返回，城内仍有零星战斗：就在伍哈等人来到“金穆会馆”所在的那条街时，就看到依托会馆本身坚固的防护，还有快速修造起来的碉堡，那里仍有一小股海盗负隅顽抗。

急于收复原本的家园，穆继羽的门生们试图攻入，可这里的几乎滴水不漏，让他们难免又付出了一点伤亡，却毫无进展。

“大小姐，别去啊！”

伍哈闻声一惊，就见穆红澜竟也亲身加入了战端。她在废墟瓦砾之间辗转，奔向倒地的伤员。但就在给那名伤员带去了水后，眼见穆红澜被困会馆大院的墙下，跑不过来，也没人敢朝那个方向还击——就在她头顶正上方，敌人还在开火，从库房当中凶猛地喷吐出火舌。

等等……

库房，库房……

伍哈突然想到了什么，就朝穆红澜大喊：“辣椒！记得吗？库房里装满了辣椒！”

穆红澜惊讶地看了过来，但她好像并不能明白伍哈的意思。

“可恶……等我过来！”

“伍哈！”

不管是母亲，还是小青，都在身后劝他：“别去啊！”

“没事的，就快赢了，不愁再多这一下！”

他屏息低头朝那堵墙冲刺，以存心撞墙般的执着，终于在挨枪子前到了对面。

“你来干嘛？！”

“啧，谁叫你听不懂人话！”

“你说什么？！”

“无所谓了。”

伍哈在伤员身上摸索，终于找到了他想要找到的东西——这个造型，看样子也是出自于何泰君的手笔吧？他拉响这颗手榴弹，然后将它顺着上面狭窄的窗口扔了进去。

“趴下！”

库房中传来一阵闷响，紧接着，大股红色，味道呛辣扑鼻的粉尘从屋内冲天而起。伴随那里头连串的咳嗽和尖叫声，有海盗手捂口鼻从侧门逃出，顷刻间就被打成了筛子。还有的海盗从楼上跳下，摔在地上半死不活。最后几名身穿动力装甲的海盗则更悲惨，他们的装甲上有自动排水装置，却无法排出进入护甲当中的辣椒粉末。他们摇摇晃晃地逃出来，接着就倒在路两旁，鼻涕眼泪口水泗流，几乎就要窒息而死。

“以后，你还敢小瞧我家辣椒的作用吗？”

“……”

穆红澜看起来还是不太服气，但仍然握住伍哈的手站了起来。

“哼，你有时候除了傻，倒也蛮不错的嘛。”

“你毫不犹豫冲过来帮伤员，也让我觉得挺意外。”

人们以此为突破口，冲入会馆清剿残敌，而伍哈母跟小青也走了过来。

“下次再这样冒险，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不管怎样，这下，也算是为父亲‘清理门户’了吧。”似乎有意，就是要对小青视而不见，穆红澜抱着胳膊评价战况。

“等等。”

伍哈四下张望，突然又紧张起来。

“娘，我爹呢？！”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