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痴儿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初春的天气是微凉的，吸进鼻尖的气息都是泥草气息，昨儿下了一夜的雨，今早集春宫的满园梨花，便碎了一地，打在晶莹剔透的水珠上，碾落成泥了。若说这集春宫是那位主子，自是那可怜的春嫔的，生前也是春光满面的可人儿，可惜了，天妒红颜，寒冬院里采梅，一脚跌进那湖水中，那天多冷啊，泼出去的茶水不一会儿就是冰棱子，只是那日说来也怪，宫中的人竟无一人发现自家娘娘不在殿里，也无一人陪同，就这样，发现自家娘娘时，已是天人两隔，那眼睫上都结的是薄冰，整个人跟冰块似的，四肢僵在一起，怪的是，薄唇上的朱砂却是明亮的，娘娘最爱涂抹些唇彩胭脂，但已是几年未曾用过，丫鬟说着，春嫔像是睡着了，看起来诡异万分，有几个小的吓得哑然失色，叫了一声，躲了起来。嫔妃意外致死，不算宫纬小事，只是皇后近日凤体欠佳，又在名谱上寻不见春嫔一位尚在人世的至亲，便按照嫔妃位制，草草下葬。

只是可怜了她那位痴痴呆呆的小儿，十而又五，却是话也说不清楚，眼见别的都已是赐了府邸，就这位，还在母妃的宫里卷着，皇上看在春嫔那我见犹怜的小脸蛋上，也准过让这位去养书堂上学，只是这痴呆孩子，被学究一戒尺，吓得尿了起来，本是不声不响的事，都怪那逐原将军府的大小姐，就是这个学堂里唯一个女子，竟呵呵的笑了起来，只见那锦垫沁的污秽不堪，满堂的王孙公子哄堂笑了起来，这孩子憋红了脸，一个字也吐不出，自那次小痴呆被送回集春宫后，再无一人提就学之事。

若说这孩子身世，也是哑然，春嫔本名湖兰，本只是一位掌花女官，说是女官，不过就是给皇帝的御花园照看名花的女婢，当今这位皇帝诗情画意，醉酒后给这位掌梅女婢赐了女官一位，后来各宫中效仿，称为雅趣，便也不奇怪了，那日湖兰在雪中采梅，着一袭白袍子，戴着顶濑兔毛冠子，衬得人肤白如雪，娇小玲珑，若说这湖兰，细看间，长的真可谓“柳黛朱砂唇， 梅见羞入春’，这不是那位名家唱的，是皇帝将湖兰抱在塌间时轻声描绘的，自那时起，首位掌梅女官退位，赐春嫔，着榻于西面二进院集春宫，宫中有一人造湖波光潋滟，赐奇花异草繁多，又赐北山鹦鹉梅，御前龙马拉回皇宫，后盖落满园，掌梅女官，即使又称掌春娘娘，风光一时无二，整个皇宫的春天，都在这集春宫内，这孩子出世那日，入冬，梅花开的极好，产婆喜叫“恭喜娘娘喜得麟儿”，皇帝喜笑颜开，赐名“白玉”取自遛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的白玉，前一句是潇洒温润翩翩公子，后一句又是豪迈的大将风姿

“兰儿，朕的孩儿，做温润公子，或者彪马大将军，朕都喜悦”可惜，本是大好的命，却是位痴呆的主，自两岁起，春嫔察觉这孩子叫声父皇都费劲，怯懦的很，一见生人就躲在丫鬟碧禾碧椿后面，探出个圆滚滚的脑袋，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糊的一脸，又嬉笑起来，皇帝一看，叹了口气，罢了，摆架凤栖宫吧，皇后那里，已是几日未去过了，春嫔也只得掩面啜泣，一来二回间，皇帝不爱来这集春宫了，说起白玉，也只是摇头，好像忘了自己在集春宫还有位皇子。

春嫔的春日就算过去了，就几年间，集春宫已是黯然失色。

去年冬，皇后请了南山寺的住持光明来宫中宣唱佛经，接连几日下来，僧人离去，只留春嫔一头栽进佛法里，还在宫中自掏腰包修建了一座唱经堂，兴许是光明住持摸着流鼻涕的白玉时，眼中的平静打动了她，佛法渡人更渡心，佛家宽厚，胸怀可接纳一众生灵，包括她的苦命儿子，自打那以后，人有了信仰，便开阔起来，换下那绣有牡丹秀兰的锦绣金边绸缎，金镶玉朱雀步瑶和金钗冠也不要了去，换上轻纱青绿褂子，吊棉鞋履，檀木馆发，殿中佛香袅然，眼见着春日渐朗，没曾想，可怜的春嫔竟一头栽倒在了水里。

‘皇后凤体欠佳，怕晦气，竟是连白绸子也不让挂”

开口的是春嫔的掌事丫鬟碧椿，这些年，数她对白玉最好，那糊脸的鼻涕都是她擦的，白玉见着，总是甜甜的叫声姑姑，这下可苦了这姑姑，宫里的人被遣走了大半，只得留下碧椿，碧柳，碧禾，和太监小德子，小圆子共五个，只是碧禾过不得这潦倒日子，投奔东边那位去了，不见人影，这样算来，就只是四个了，光这宫里大小事，就忙不过来，留下一片狼藉，院里的花草，再名贵，也踩踏的不成样子，如此惨淡光景，皇上都没来过，好似不晓得春嫔去了似的，这娘娘去了，月列也少的可怜，光残羹剩饭，这也就算了，大冬天的，这取暖的碳，只得分到烧饭的木炭，以往再不济，也是金丝银碳的，这那里是皇子的规制。碧椿越想越气，一脚踢在碳篮子上，小德子见状，赶忙俯身将炭火捡起，一半都沾了雪水“姑姑莫气，有这碳，好歹小皇子冷不着，就是呛鼻了些，我们几个赶着扇扇就好”小德子话里的委屈，碧椿听得出来，见状，眼睛红了起来，是啊，他们几个贵贱命不打紧，皇子不行，碧椿摸了摸眼泪，看着白玉，这孩子全然不知怎么的，愣愣的问了一句“母妃怎的不见了？”碧椿一听，泪珠子一滴滴的往下掉，止不住的啜泣着，怎的不哭，这几位留下来的小丫鬟小太监那位不曾受过春嫔恩惠，娘娘谦和如玉，未曾打骂过他们半分，宫里怕是只有集春宫一片祥和，他处冤死的小太监小丫鬟数都数不过来“老天爷不长眼，娘娘这般，却是这个命”碧椿哭道，看着这莫大的院子，无奈又无措“姑姑莫哭，玉儿给你摘花，母妃看着你哭，也会担心的”说着，便一头扎进梅林去了，碧椿只怕再哭 ，白玉就得哭闹了，背过身，擦干净眼泪，问到“碧柳可见到皇后娘娘了？”话语间，只见一着翠绿衫子的小丫头跑进院子，脸红红的，像是冻得， 碧柳也不过十三五岁，长得老成

“姑姑，芸姑姑说皇后身体抱恙，谁都不见。。。。”碧柳说的支支吾吾，且因这已经是她第四次去求见皇后了，后宫谁不知这集春宫还有位皇子，只有她皇后不知？

“皇上也不曾来过，东边儿那几位也不来瞧一眼，当初娘娘好的时候，一个个的舔着脸，姐妹相称，如今，一个都不过问了？”

碧柳见状，也不敢说一个字，这集春宫被凤栖宫压着，那个敢踏一步呢？碧椿说着，提起裙角，直直往外跑了去“我自己去找皇上”碧椿始终觉得，皇帝在不喜欢白玉，却也不至于不管他死活。宫里的猫儿丧子，还叫唤了几晚上呢。

出了集春宫往东，便是皇帝回殿的必经路，这路左右都是红墙，矗立的几丈高，抬头看去，除了一方狭隘的天地，什么都没有，寒冬的狭路多是风口，冬风泠冽，碧椿站在墙边，几乎要被冻晕了去，她跺着脚，却还是未见龙撵，这时天已渐暗，碧椿就着过路的宫女一问，才知皇帝今日留宿了凤栖宫，那不是说，碧柳去的时候，皇上是在的。碧椿顾不了那么多，那便去凤栖宫请皇上，今日就算是死在刀口，她也要替小皇子问恩。只是刚动了动脚，头一重，一头倒在了雪地里。。。。

烧饭的碳真是难用，一起火，屋子里全是浓烟，加上今日几个被碧椿踢到雪里沾了雪水，烟子更是大的不得了，小德子赶忙将白玉带了出去，拿着蒲扇跑了进去“你傻啊，你把碳炉子抱出来不就得了，外面这么冷，你让小皇子站这里”碧柳叫唤道，看着白玉的时候，他的鼻涕冷的都白了，小德子这才赶忙抱出炉子“碧椿姑姑去哪儿了，母妃去那了”白玉看着正往自己被子里塞汤壶的碧柳，痴声问道，碧柳这才想起，暗道糟了，不会是冲撞了圣上，那可不得了，外面雪愈来愈大，风声呼啸，扑的窗子阵阵作响，可不能待在外头，没死也得冻个毛病起来。

说着便要拿上披子出门寻人，只听的小圆子在外叫着，碧柳连忙跑出去，只见长廊上一身影抱着个人脚步匆匆，往这边来，那人着清玉色袍子，高冠束发，腰间佩戴着金边纹绣圆玉一只，那玉石在整片夜色中依然润色盎然，就是眉眼不可见，也知是位贵人，只是抱着的那人看样子，那是碧椿！

碧柳见状，将这男子往白玉屋子里引，这整个宫里，只有这间屋子暖和些“碧椿姑姑只是冻晕过去，你帮忙取些热碳和热水来”碧柳见状，连忙去取热水

白玉往里面挪了挪，示意将碧椿放上，那男子本是没看到床脚的白玉，只觉得有什么在蠕动，这看了一眼，这便是白玉？眉眼间不难看出，这便是湖兰的儿子，男子眉头轻皱了起来，都说他痴傻，光看着却是看不出来，只见少年眉眼如玉，脸庞儿白皙，一双眼睛生的那样好看，眸子深不见底，却是熠熠生辉俊俏的很，“谢谢”开口，这痴痴的语气，左顾右盼的怯懦神态，男子这才感受到外界旁人说的白玉，南楚长得最好看的男儿，竟是个痴儿。

白玉说着摸了摸碧椿的脸颊，见得鼻头冻得皲裂开来，整个人也冷冷的，僵起来了，哈了哈气，将嫩竹般的手，盖在碧椿的脸上，接着整个人往碧椿身上靠去“姑姑像冰棱子，玉儿是暖炉子”说着呵呵笑了起来，男子这才缓过劲来看四周，这冒着呛鼻的木碳，和这烂了的窗柩，入冬的天气，还盖着去年样式的薄被褥。就连他边关休憩小殿，用的都是帛棉料子了，这哪像是嫔妃的寝宫，皇恩不复，这般凄惨，恍惚间，碧柳已直直跪倒在了面前“谢靖王救姑姑一命”靖王看着这丫鬟，想着自己离都十年有余，也未曾回来过，除了碧椿，湖兰宫中的人，无人见过他，这后宫小娃，竟一眼认出了自己，便不得诧异道‘你这娃娃，看起来也才十多岁，竟然晓得我？’碧柳抬头，她却是不认得靖王，不过认得这玉佩，白玉也有一只“婢女未曾见过，只是见过王爷的玉佩，小皇子也有一只，被娘娘放在匣子里，娘娘说，那是靖王在楚山得的璞玉，雕刻为二只圆月，一只在他，一只乃皇子满月时赠予了娘娘”“如今看的另一只玉，便知是您了”靖王琅然一笑，走向白玉，摸了摸白玉的头“痴傻也算好事，至少不遭罪”说着抖了抖貉毛披风，往外看去，“带我去给春嫔娘娘敬个香位吧”

宫中不可设灵位，春嫔的香位，便是敬在梅树下，湖边，雪小些了，又或许是被枝桠挡住了许多，在其间，靖王恍惚，竟已过去这么些年

“湖兰，几日前听你故去，我便回了都城，想着能不能在见着些什么，只几日，除了这一院子的梅花，竟是你一丝一毫的影子都没有了“靖王说着，抛开积雪，漏出片泥地出来，将祭拜的香位插上，又暗声叹道“只可怜了白玉，宫中之事，离了你，他怕是活不了几年”说着说着，香灰渐落

那晚过了多久不知道，只晓得小德子搀着灯笼，待在其后，后面醒来时，天已大亮，小德子躺在殿内，靖王已不见了踪影

说起靖王和湖兰，靖王初见湖兰，也才十七八的年纪，乃是先皇最小的儿子，名白景裎，生母也是正后位，淳皇后，皇帝夺权上位时，留了他一命，后送出都城，长在了边关，可惜，皇子并未成为一名骁勇的将军，他只在杀戮间啜泣发怵，引人发笑，受人欺辱。

也是那年随逐原将军回中都复命，宫中设宴时，酒后误入皇帝的院子，那时见过湖兰一面，在雪地里，在落英之间，她着一白貂褂子，罗裙婉婉，低眉剪着梅枝。

她确实与边塞的女人不同，她温润，安静，眉眼间有一股漠然，却充满生气，她问道“为何看着我发愣”靖王年少那看过如此的宫纬间的俏丽美人，低语半天也没说明白一句话，后索性冒出一句“你像绘本的仙子一般”

湖兰呵呵脸红红的笑了起来，抖了抖怀里的雪，从一捧梅花中挑了最好的那蔟，递给了靖王“送你，庆你凯旋，小将军”将军，原来在她看来，自己俨然像一位将军。靖王愧于这句话，羞怯着又开始支吾道“我，，不是，，”兴许湖兰并未听见，又或许听见了，回过头，湖兰已踏进了殿台，只见她回头道“小将军，这是皇上的梅花，可别被殿内大监发现”

这是皇帝的院子，这只能是皇帝的梅花。

后来他成了将军，回都时，来寻她，却听得那位宫女已是春嫔，喜得一麟儿唤作白玉，传闻世间最好的玉，皆在楚山。他骑行千里，寻得，煅得，圆月一对。

他将这玉佩送予湖兰时，穿的是他因功受赏的黑铜蟒金丝软甲，昂然挺拔，湖兰摸了摸他的盔甲笑道“小将军，你现在是位大将军了”

说来可笑，

他们此生只说过寥寥几句话罢了，多一句都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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