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臻是第一名呢

程臻回到家后，打开日记本，在上面写道：我所以为的17岁，是小乡镇里每天灰头土脸泡在习题和书本中，两点一线，面对学校和老师充满敬畏的模样，可是我今天所看到的17岁，是可以生活在阳光下，毫无尘埃，肆意大笑，作着美甲的手指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在烟雾中坦然说笑的模样。

程臻合上日记本，便听见自己的房间门“嘭”的一声被打开了，程臻扶额，第一百零一次说出这句“妈，你进我房间之前可以敲一下门吗？”之后也意料之中听见了妈妈第一百零一次地回应道：“小屁孩要什么隐私。”

程臻便不说话了，从来都是这样。

妈妈在程臻的床上坐下后，喜滋滋地问道：“新学校怎么样，是不是和咱们那小地方不一样？”

程臻要怎么回答呢，是告诉妈妈城里的学校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严明肃静，还是开学第一天就看见同桌几个女孩子在厕所里吞云吐雾，还是同学们和胖胖的老师丝毫没有代沟可以随意打趣逗笑，抑或是庄周对自己忽冷忽热的态度。程臻感到头疼，只能避重就轻地说了班长人很好，老师很和善，同学（特指陈甸甸和赵川）很好相处。

妈妈脸沉下来些：“费那么大劲让你转学不是让你去交朋友的，你要学习，你爸爸现在还在住宿舍，我为了你工作都不要了，但凡你中考努努力，谁也不用为了你这么折腾。你心里要明白，学习是第一位的。”

程臻这下真的头疼了，她甚至出现了幻觉，觉得自己眼前不是妈妈而是一台老旧却丝毫不卡顿的留声机，不然为什么每天都可以听到一样的话。

程臻从来都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心声，也没有人愿意听她罗里吧嗦的说清她的心事。她其实无数次想站起来冲着妈妈大喊：“你以为我愿意你们为了我放弃自己的生活吗？为什么所有的决定都没有和我商量过，却要一股脑地怪在我的头上。每天和我说‘为了我，为了我’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了让我每天都可以感到肩上都有千斤重，喘气都困难吗？！”

程臻清了清脑子，重新把目光对准妈妈急切的眼神，对着妈妈笑着说：“我知道，妈妈。”

当程臻依然延续着在原来学校的生活作息到达班级时，却发现班里只零零星星坐了几个人，他们中有的拿着笔正在奋笔疾书，有的坐在位置上悠闲地看着手机，有的正在看书，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程臻的到来，或者说，只是注意到了。

程臻低着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书开始预读，班里安静极了，程臻喜欢这样的气氛。这样大概持续过十分钟，班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气氛开始上升，几个女生约好一起去接水，两个男生在过道打闹，其中一个扭身的时候碰掉了程臻桌子上的笔，他俯身捡起笔，语速极快的说了声：“不好意思啊。”就又投入打斗中，瘦高的班长叫许衍明，他正站在讲台上大声的说：“赶紧交作业！”

程臻一瞬间有些恍惚，在她原来的学校里，大家好像都是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每天被输入程序，进入教室就要坐下学习，走出教室后的任何活动都加速进行，所有的交流都被拉到最低音量，唯恐打扰到其他的“机器人”。程臻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还有这么热闹的早自习，大家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有人正在低头苦写，有人在又说又笑。

就在程臻惊讶于这一切的时候，她听见了一道明亮的声音，该怎么形容呢？那道声音就像被朝露浸刷过的三月份的山茶花一样，远远地就可以闻到一股清香，带着少女的张扬，传进程臻的耳朵。

“孟姐，早上好！”程臻看到刘熠涵站在讲台上，正在和坐在第一座的女生打招呼，程臻对她有印象，她叫孟佳文，刚刚程臻进班的时候，她正在看书。孟佳文也抬起头对着刘熠涵甜甜的回道：“涵涵，早上好！”

话音刚落，门口进来的庄周也说了一句：“孟姐，早上好！”孟佳文于是失笑道：“周周，早上好！”

话音刚落落，随后进来的陈甸甸跟着说道：“孟姐，早上好！”孟佳文彻底笑了出来：“甸甸，早上好！”又打趣道：“你们三个约好的吧！”

程臻低着头看着书，书上的字却好像飘了起来，伴随着前面的笑声变成音符，起起落落的让程臻有些眼晕。“啪嗒”一声，旁边的座位有了声音，庄周的书包带碰到了椅子，程臻听见陈甸甸说道：“程臻，早上好！”

程臻抬起头，看见陈甸甸正在冲着自己笑，不知道为什么，陈甸甸的笑容，程臻到现在都记得，她甚至在日记本里写道：看到她的笑容，我突然想把着17年的心里话都告诉她。后来程臻才明白，原来这是因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主动接近自己，带着笑容，真诚的问候每一次“早上好”。

庄周坐下后，也跟在沉甸甸后面说了句“早上好”，虽然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活络，却还是让程臻的心里像放着一碗皮蛋瘦肉粥一样温暖。

随着温暖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惊讶。在化学课上，程臻看到自己的同桌，也就是庄周，在课上认真听课，并且还仔仔细细记笔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妈妈最爱看的八点档泡沫电视剧里，看着身边人反转再反转。她枯燥干涩的想象力实在难以把厕所里夹着细烟冷眼看着来往同学的庄周与此时正在问老师“为什么极性共价键会发生电子转移”的同桌结合到一起。

这种惊奇的发现使得这一整节课，只要庄周低头记笔记，程臻就死死盯着她，试图找出“她一定在跟我开玩笑”的证据。当讲台上的栗时萌第二次提醒程臻看自己的书的时候，庄周终于从书上移开眼睛，看着程臻问：“有哪里不懂吗？”程臻迅速移开眼睛，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一上午在风平浪静下度过，程臻中途被栗时萌叫到了办公室，栗时萌问她：“有哪里跟不上的地方吗？”程臻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搅在一起，低声说了声没有。是真的没有，虽然这里老师的讲课速度比镇上的老师快一些，可是程臻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读书，只要把心思放在这，哪怕是最笨的方法也可以学得会，程臻甚至觉得让她去研究如何徒手制造炸弹都要比让她站在这能流畅的回答老师一系列的问题还要简单。栗时萌点了点头，又说：“在学校如果有什么事就直接来找我，跟庄周坐在一起别受影响，她爱说话。”

程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由远到近的声音：“老师，你又说我坏话！”是庄周抱着一沓作业走进办公室，栗时萌笑着说：“你正好来了，我告诉你啊，不许影响程臻。你也跟程臻学习学习，人家在原来的学校成绩可都是第一。”

程臻低着头，脸好像被烧着了。庄周惊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的啊！太厉害了！”程臻仔细分辨，这应该是真心话，于是笑着回答：“没有没有。”

程臻在原来的学校一直是第一名，因为中考失误，妈妈始终耿耿于怀，终于在高二上学期的家长会上，听见班主任夹杂着浓重口音时，毅然决然的决定，一定要转学！那阵子，她的口头禅就是“在这个破学校有什么出路，一定要上最好的学校！”只是一切都准备的太过仓促，她也并没有掌握城里学校的排名，直冲着“实验”的名号而来，可是大家都知道，实验不是个谈不上名的学校，却也绝对不是最好的学校。当然，这些程妈妈全然不知，她还沉浸在自己把宝贝女儿送进“最高学府”的喜悦中，程臻自然对这些闭口不谈，什么学校都可以，反正自己也做不了决定。

中午放学后，赵川过来找程臻问要不要和她一起吃饭，程臻瞄了一眼庄周，她正收拾东西，陈甸甸扔下一句“我去找他拿钥匙”就走出了教室。庄周穿上一件黑色的棉服，嘴上涂着淡淡的口红，在中午炽烈的阳光下简直白的在发光，她对程臻说了一声“拜拜”也走出了教室。

赵川拉着程臻向西门走着，学校有食堂，可是大家还是喜欢去西门买饭，那里的围栏外面大叔大妈正在奋力地招揽生意，赵川和程臻一人买了一份麻辣拌，这是程臻第一次吃，程妈妈从这一方面确实是个尽责的母亲，程臻的饮食从来都是她用心搭配的，只是现在的学校离城里的房子太远，来回折腾，只能由得程臻在学校吃。

等午休结束，程臻再见到两个人时，又闻到了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道，庄周嘴里还是叼着一根棒棒糖，坐下后，说了声：“接水去啊？”程臻正在看历史，闻声还以为在和自己说话，于是“嗯”了一声，当她拿起水杯站起身来时，看到庄周正和陈甸甸走到门口，程臻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句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站在原地，感觉双腿像是被灌了铅，她看了看身边的同学，发现并没有谁可以亲密到一起去打水，于是只能悻悻地重新坐下，将脸埋到历史书里。

下午就没有那么风平浪静了，两个小时前，生物老师何峰刚走进教室，准确的将“镜头”瞄准到了程臻，张口问道：“你就是新转来的吗？”程臻僵硬的站起来，点了点头。何峰显然没有想到程臻会这么拘谨，赶紧挥手让程臻坐下，旁边的庄周直接笑出声来：“老师你太吓人了。”

何峰呵呵笑了两声，“不用那么拘谨啊，你可以跟你同桌学学。”

班里响起一阵笑声，旁边的任楠接话：“那就没法上课了。”又是一阵笑声，庄周说道：“什么啊，还有比我更文静的吗！”在同学们的嘘声中，她又说，“程臻在以前的学校可是年级第一呢！”

程臻感觉大家的目光“唰”地一下冲向自己，赶紧低下头，耳朵也被烧得通红。何峰见状赶紧打断道：“行了行了，你当都跟你们一样那么活分，都消停了，上课。”

这节课下课后，程臻身边围着的人变多了起来，大家与程臻的开场白一定是那句：“你是第一名啊！太厉害了！”程臻的虚荣心有了小小的满足，大家围着程臻叽叽喳喳地不断问着问题，直到上课铃响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放学铃响起，程臻在座位上没有动，庄周也没动。程臻看着周围收拾书包的同学有些疑惑，于是她小声地问庄周：“是要去别的地方上晚自习吗？”

庄周摆弄着手机，转头满头问号地回问道：“什么？”

程臻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又重复了一遍：“现在是要收拾东西去别的地方上晚自习吗？”陈甸甸抢过话：“高二没有晚自习，住宿生和高三生才有。”程臻这才知道为什么庄周没有动，庄周住校，而住校生的晚自习就在他们班。

程臻赶紧收拾好书包，看向陈甸甸说道：“我们一起走吧。”

陈甸甸也在看手机，闻声抬起头来，却是先看了一眼庄周，而后对着程臻说：“不用了，你先走吧，我一会再走。”程臻看着庄周将一个红色的小盒放进校服袖子里，站起身对着自己说了声“明天见”后，跟陈甸甸一起走出了教室。

不知道是不是程臻的错觉，程臻觉得此时的庄周周身像是被喷满了干冰，更显得生人勿近。虽然在程臻对庄周仅有的印象中，她一直是这样忽冷忽热，可是此时像是第六感在耳边细语，程臻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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