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

十二月十七日，在康熙驾崩后一个月零四天，十四奉诏从西北赶回奔丧抵京。人未到，先上奏折问："谒梓宫、贺登极孰先？"雍正当时面色如常，淡淡下旨道："先谒梓宫！".

十四去寿皇殿拜谒康熙灵柩时，雍正随后而到。一众大臣早已呼拉拉跪了一地，十四却站立不跪。两兄弟遥遥站立目视对方，身旁大臣都惊惶不已，个个头贴着地面不敢多言。血一般的夕阳下，两个直挺挺立着的兄弟身影被拖的无限长。

十四最后也未给雍正行君臣之礼，对着康熙灵柩连磕了九个响头后，长歌当哭，悲笑而走。一旁侍卫上前阻挡，十四踹开侍卫，大步离去，留给众人一个凄伤的背影，慢慢没入夕阳。众人俯贴在地上，一动不动，雍正静立在血色余辉中，在寿皇殿的台阶上投下一道曲曲折折墨沉沉的影子，直没入廊柱的黑暗中。

雍正脸色清冷，目注十四离去后，自己也向康熙灵柩磕了九个响头，淡淡下令革去十四的王爵，降为固山贝子，摆架回了养心殿。回养心殿后摒退众人，独自静坐。不言不动。

高无庸立在我身边细细告诉我始末，愁问如何是好。我生硬地说道："我不知道。"他的难过，有这么多人在意，那十四的难过呢？谁来在意？

十三爷匆匆而来，命高无庸退下后跟我说：“十四弟一回府便发现你不在，府里人跟他说了你在宫里被“杖毙”的消息，我及时派人告诉了他你没死，他猜到你还在宫里，此刻正在宫外求见皇上，皇兄不肯宣他觐见，他便一直站在外头，大喊着要接他的侧福晋回府，八哥和十哥也来了，可皇兄不认，坚持说马尔泰若曦被杖杀了！”

这一刻终于还是到了，我的心仿佛被撕扯成了两半，想象着他的样子我都心痛得难以复加，怎么办，怎么办……

我定了定心神，找到雍正，跪倒在他面前，磕头道：“奴婢讲个故事给皇上解闷可好？”雍正本以为我要来求情，疑惑地看着我，不明所以。

我磕头起身后，静了一下，缓缓道：“西晋时，有一个叫绿珠的女子，是当时富豪石崇的家妓……”雍正瞪大了眼睛：“若曦，你要说什么？”

我又道：“这个圣祖爷当初说知道，要我换一个，那就换一个，有一个叫林四娘的女子，原本是秦淮歌妓，后又成了衡王朱常庶的宠妃……这个圣祖爷也知道。”我其实不是在说话，只是无神地在背着那些当初说过的话，雍正好像终于意识到我并不是真地想跟他说话：“若曦，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静了一下，直直盯着他，却仿佛并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过他看着什么别的东西，问：“皇上，这些女子虽然不幸沦落风尘，可却侠肝义胆，为报知遇之恩，不惜以命相酬！她们是否也算可敬可佩？”

雍正好像终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这些话，是他没有听过的，我当年为绿芜和十三爷说情的话，就是这番话，让我在雨里跪了几天几夜，也是这番话之后，他陪我一起在雨里挨着受着，还是这番话之后，十四爷为我送来了芙蓉糕。

我曾经能为绿芜求得一个相守，如今能否为自己求来一场相守？

我跪倒在地上，磕头道：“皇上，如今就有一个愿意为报相护之恩，愿意以身赴难的女子！求皇上成全！让若曦做个使唤丫头，为十四爷洒扫庭院！”

此刻十三爷也冲了进来，看见我的所在所为，愣在原地。这番话他们未曾亲耳听过，但他们一定听说过。其实我与绿芜的身世不同，但是想要去到心上人身边的心，是相同的。如今我无名无姓，可不就是一个卑微的侍女吗？我‘砰砰’地不停磕着头，求道：“皇上仁义为君！求皇上成全若曦的痴心！奴婢甘愿受任何责罚！”

这一次，的确是我的痴心。

当初我为绿芜和十三爷求情，顶着圣祖爷之怒，冒大不韪，即便知道有多惨烈，雍正和十三爷也只是听说过，并未见过。而今这幅惨烈景象在眼前重演，我跪的却是当初心心念念想要保护我而不能之人！命运当真喜欢开玩笑。我要拿这番话来赌，我为你和十三爷，付出过真心，拼上过全力，但我们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能否看在昔日真心的份儿上，放我一条生路。

雍正怒道：“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害的十三弟！”

我已满脸泪痕：“对不起……可是我选了他……”

雍正不再理我，举步而去，十三爷来搀扶我，我却不肯起身，十三爷劝道：“若曦，你别这样，我去劝皇兄，一定有办法的！”见劝不动我，他只好去找雍正。

我跪在佛像前，凝视着微微而笑的佛，你究竟懂什么？那些读去有理，却完全做不到偈语吗？

这一跪便是两个多时辰，雍正上前添了三柱香，“十三弟为你们来回奔走，宫门下钥，他又出去劝他了。听太监说你在这里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晚膳也没用。你膝盖可经不起这样，起来吧！”

他静静等了会，看我依旧低头跪着，没有任何反应，一面伸手拖我，一面道：“起来！”我挣脱他的手，跪着未动。我凝视着佛像问："皇上，我没有读过佛经，所知不过是随耳听来的，可佛不总是教人放下吗？贪嗔恨怨皆为苦，弹指瞬间，刹那芳华，匆匆已是数十年，有什么非要念念不忘？"

雍正淡淡道："若离于色因，色则不可得；若当离于色，色因不可得。"说完转身而出。

我膝盖宿疾已犯，针扎般的疼痛。深夜颇为清冷，想着十四，心下也是刺痛。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打击，他又怎么禁受的住呢？

青铜烛台上燃烧着的粗根红烛照得室内通亮，烛油沿着青铜架滑落，未及多远就又凝固住，层层叠叠，鲜红一片，姿态狰狞，让这蜡烛的眼泪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帘子猛地掀起，雍正进来，抑着声音问："你打算跪一整夜吗？你这是陪他受难吗？"我心里满是苦涩，如果不让我宣泄出来，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样？

雍正道："朕命你起来！"我扭头看向他，他只穿着单衣，外面裹着披风，随意套着鞋，显是刚从床上过来。我问："你是用皇上的身份下旨吗？"他道："是！朕命你起来！"我向他磕了头道："奴婢遵旨！"

起身时，膝盖酸麻疼痛，难以站立，身子一晃就要摔倒，他忙搀扶住我，我挣脱他，手扶着桌子静站了会，拖着腿蹒跚而去。只闻身后瓷器香炉落地的声音。

我立在窗前，静静凝视着夜色渐淡，星辰隐去，天慢慢转白，最终大亮。梅香在外低低叫道："姑姑！"我扬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不要来打扰。"门外细细簌簌几声后，又恢复了宁静。

太阳渐高，我无力地依靠在窗楞上，看着地面白花花一地的阳光问，我究竟该怎么办？我以后究竟该怎么办？

门被大力推了几下，却因里面栓着，没有打开。雍正道："开门！"我上前打开门，又一瘸一拐的蹭回窗边站着。雍正盯着我冷声道："不让你跪，你就站。你还要不要自个的腿了？"我头抵在窗楞上没有答话。

他静了会，淡淡道："你出宫吧。可是马尔泰若曦死了就是死了，你以后只是他府上无名无姓的侍妾，你如果愿意，就出宫吧。”

说完，快步而去。我一时竟不知该悲该喜，佝着身子缓缓走到桌边，扶着桌沿坐下，膝盖一阵尖锐的疼痛，不禁低低呻/吟了几声。反应过来后，什么都没想收拾，就赶紧快步向宫门方向走去。王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对我说道：“姐姐，皇上让奴才送您出宫。”是了，不然的话，我一个人就算走到了宫门又怎么出得去？我心里很急，但腿疾发作疼痛难忍，实在是步履蹒跚，王喜见状，伸出胳膊给我扶着。

好长的一条路，快了，就快了，就快离开这个牢笼，就快看到十四了。

终于走到大门，我深吸了一口气，生怕雍正在最后一刻反悔，王喜说了皇上口谕，偏门打开，我便看见了一直站在那里的十四，十爷和十三爷正在一旁皱着眉说什么，暗淡的晨曦下，十四微仰头，一动不动，清冷的晨风吹过，他的袍袖衣角也似仍带着几分夜的寒意。

他在此处站了多久？

他低头看向我，深黑双瞳中刹时出现了不敢置信的光，我的心一窒，一瘸一拐地扑上前去，他迎上来，大力抱住我，仿佛要把我揉进身体里，泪就落了下来：“若曦，若曦……我差点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还好吗？”我也紧紧抱着他，眼泪簌簌而落：“我也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没事了，没事了……”

十四一路抱着我回府，在马车上也抱着我不肯松开，直到将我抱回自己的院子还是默默抱了好久，我也紧紧回抱着他不愿放开，此时此刻，我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他，他只怕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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