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

小屋中一呆就是七日，我情绪狂躁难受，想到十三的监禁生涯，这才真正体会到失去自由的痛苦，我不过是七日就觉得快要崩溃，他却是十年。同时也越发感佩绿芜。

十三肯定已经被释放，想到这里，我心里才有了一点高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他大醉一场。

门'当啷'一声，被推开，一个太监陪笑着进来请安道："姑姑，请随奴才回宫。皇上要见您。"我站起来：“为什么称我姑姑，不称我福晋？”那太监低头沉默，我心里“咯噔”一下，也只能狐疑地坐上马车，沉默半晌后，我掀开帘子道："你坐进来，我有话问你。"太监忙爬起，挨着座位半坐半跪的低头静候。"皇上登基了吗？"他道："今日刚举行了登基礼。宣布明年是雍正元年。"我犹豫了下问："十四爷和八贝勒爷他们……"他抬头笑道："贺喜姑姑！皇上十四日就加封八爷为亲王了，还命八王爷和十三王爷，马齐大人、隆科多大人四人总理事务。极为倚重八爷。"

我不敢深思，只问："十三爷可好？"他笑说："一切安好！姑姑待会就能见到了。这几日八王爷，十三王爷日日和皇上在养心殿议事。皇上待十三爷很是不同，众位爷为了避讳皇上的名字，都改了名字，唯独十三爷皇上下旨不让更名，可十三爷自己跪求着推拒了。"我心下滋味难辨，默坐无语。从今后，八爷要从胤禩改为允禩，十三爷要改名为允祥，十四爷更因为完全与胤禛发音相同而要从胤祯改为允禵。

紫禁城往日的红黄主色淹没在一片白黑之间，明确的向世人彰示着天地已改。轿子停在养心殿前，我立在殿前，步子却无法迈出。半晌后，仍然站着不动，一旁的太监脸色焦急，却不敢多言，只静静等候。

感觉膝盖又开始疼，站不住，可又不愿意进去，走开几步捡了块干净的台子坐下。太监再也忍不住叫道："姑姑！"，我头搭在膝盖上没有理会。

一双黑色靴子停在眼前，我心大力地跳了几下，深吸口气，抬头看去，却霎时愣住。

十三阿哥浅浅而笑地看着我，身子瘦削，头发已微微花白，眉梢眼角带着几分悒郁，当年的两分不羁已荡然无存。眼光不再明亮如秋水，黯淡憔悴，唯一和多年前相同的就是其中的几丝暖意。我缓缓站起，他比四阿哥年幼，可如今看来竟比四阿哥苍老许多，那个长身玉立于阳光下，身躯健朗，风姿醉人的男儿哪里去了？

两人相视半晌，他笑道："皇兄让我来接你进去，他想见你。"我眼中含泪，点点头。

“若曦，你嫁给十四弟了？”他迟疑道。

“是，十四爷怎么样了？”我急切问道。

“他应当正在往回赶，皇兄命延信去接他了。”

那哪里是接他，分明是为了收缴十四与康熙的奏折，严防十四亲自带奏折家信到京，是为了销毁康熙有可能传位于他的证据！

十三爷认真地看着我问：“若曦，你只是因为皇阿玛指婚，还是真心跟了十四弟？”

“我……我现在是真心跟他过得很好。”我好像是第一次如此正视自己的心，第一次亲口承认这件事，好奇怪，但是，我不能对自己说谎，不知不觉，他已经在我心里。

十三爷一愣，像是没想到我说得这么大胆干脆，然后又笑了：“仍然是那个拼命十三妹……可惜，皇兄要失去你了。”

他在前而行，我随后相跟，刚进殿门，我立定道："我七日未好生梳洗过，这样蓬头垢面的有犯圣颜。我想先去梳洗一番。"他微沉吟了下，点点头。

太监将我领到一间屋子道："奴才这就去命人备沐汤。"我打量着屋子，两个年轻宫女捧着衣物推门而进，"奴婢梅香，奴婢菊韵，给姑姑请安！姑姑吉祥！"我愣看了她们一会，忽地惊觉过来，神思一直恍惚，竟把玉檀忘了，"玉檀在宫里吗？"两人恭敬回道："奴婢不知道。"

我问："王喜呢？"两人相视一眼道："王公公在。"我忙道：“我能见见他吗？”

两人踌躇了会，年纪较大的梅香向我行礼后转身而出。菊韵陪笑道："姑姑先洗漱吧！"我犹豫了下，点点头，却只是洗脸漱口，听到屋外王喜问："姐姐找我什么事？"

我问："你如今在哪里当值？"王喜回道："分派到皇后娘娘宫中，不过因为人手紧，这几日还在养心殿伺候。"

"玉檀呢？"他回道："玉檀已过出宫年龄，皇上给了恩典，这几日就放出宫。"我道："也好。”

匆匆收拾了出来，王喜陪我到厢房坐下，忙着给我冲茶，我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左右无人，慢声道："你是什么时候跟了皇上的？"王喜把茶在桌上放好，道："知道瞒不了姐姐，是五十二年间的事情。"我轻叹口气："李谙达肯定很伤心！"他脸有些发白，低头搓手不语。

我道："你一直对我很维护，也是受皇上嘱托吧？"王喜道：“许多事皇上当年不方便出面，想着我好歹在宫内还说得上话，我不过担个名义罢了！但我和姐姐一向要好，我自个也愿意向着姐姐。”

我问："你是李谙达一手调教的人，权利钱财只怕都买不动你，为什么？"他低低道："我是南边人，家里本就穷，入宫那年又遭了涝，眼看着都要饿死，爹娘无奈，只好托了相熟的人把我送进宫，想着总是条活路。兄弟总共六人，可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后来只剩下我和五弟。幸得师傅提拔，我大时，家里已经吃穿不愁。五弟是个急脾气，为了知县的儿子调戏弟妹，一怒之下失手把对方打死。对方要五弟偿命，判了死刑。我虽在宫里当差，可姐姐知道我师傅的脾气，管束很严，没有我说话的地方，况且山高水远的我就是有心都插不上手，可爹娘就指着五弟养老送终，传递香火了。后来幸亏李大人听闻此事，重审了案子，道'调戏良家妇在先，失手打死人在后，虽有过，不至于死罪。'.杖打了五弟，又判了八年刑狱，一条命却是保住了。"

我问："李大人是李卫吗？"王喜点头应是。我心下叹道，李谙达当日还派王喜带人封锁畅春园消息。外有隆科多，内有王喜，四爷也算天时地利都占尽了。

洗漱后，由太监领着，引我去见四爷，哦不，如今是皇上了，他特意在等我。他见到我，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若曦，你还好吗？”

我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然后只是疑问地看着他。

他露出哀戚的表情：“若曦，你和十三弟，终于能回到我身边了。”他伸手想要来拉我的手。

不！我浑身如堕冰窟，不是这样的！我最害怕，最荒谬的事情！我避开他的手，仓皇跪下，口中说：“皇上，臣妾，是十四爷的侧福晋。”

“十四的侧福晋？十四的侧福晋马尔泰若曦在御前言行无状，君前失仪，已经被当场仗杀了。如此大罪，我已命人除去你的玉蝶，你不再是十四弟的侧福晋了。”他冰冷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他忽然又蹲下来，抓住我的肩膀，声音带了些许温柔，急切地说：“若曦。你看看我，你抬头看看我。当年的事，你我都是不得已的，现在我已经是皇帝了，一切都好起来了，我有能力娶你了，我们可以回到当初……”

“回不到当初了！”我狠狠心推开他，已是满眼的泪。我死了？除玉蝶？那十四呢？他知道吗？他刚刚失去了阿玛，失去了皇位，又失去了我？

“你真地跟了十四吗？你忘了我们了吗？我不信，我不相信！”他摇晃着我，逼我看向他：“只是皇阿玛赐婚而已，只是造化弄人，回到我身边，你只是一时迷惑，你还是爱我的，你曾经那么爱我，你会发现你还是爱我的！”

我强压下泪水，慢慢说道：“皇上，我爱过你，但人心易变，我变心了，这是我的错。造化弄人，我的心回不去了。你已经是皇上了，请你，求你，放过他和我好吗？”

“皇兄！”十三爷冲进来，眼见俯倒在地的我和满脸泪痕的他，明白了什么。雍正拂袖而去，十三爷扶起我，我已泣不成声。

“我以为，皇兄只是有话跟你说，我没想到……”

我抓着十三爷的胳膊问道：“他真地公之于众说我死了？那十四爷知道吗？”

“消息在路上也要耽搁一阵子，你放心，就算皇兄真地这么说，十四弟也不会相信皇兄会杀了你的。我会想办法劝皇兄，他只是一时想不开，他不是撂不开的人。”

“重要的不是十四爷信不信，而是……名正言顺而已。”我瘫坐在地上，心乱如麻。前朝不是没有董鄂妃的例子。

“不会的，你放心，一定不会的，我一定能想出办法……”十三爷慌乱地安慰着我。

我说道：“对不起，要你夹在我们中间，连累你了。”

十三爷道：“这说的什么话，异地而处，你曾经比我做的更多。”

我看看他，只能露出一个凄惨的笑。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被留在养心殿，不是福晋也没有什么名分，像个宫女，却又不需要我做什么，有人伺候我，甚至连高无庸见到我都要行礼。雍正什么也不提，可也不肯放我走，仿佛真的觉得我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指望时间长了我自己能回心转意。他即便召八爷议事，也从不会让我碰见。估计他猜到十三爷会帮我传递消息，所以十三爷也只能找机会偷偷跟我些话：“皇兄只是命十四弟回来奔丧，仓促间还未提及你的事，八哥和十哥急得团团转，也在想办法，但连我都没能劝动皇兄，他们若贸然行事，只会适得其反，皇兄只不承认你活着，任谁也没办法。你姐姐和十福晋甚至想去拜见德妃娘娘，但皇兄不许，你要我设法告诉十四弟吗？”

我连忙摇头，他乍然听得康熙离世，四爷又突然坐上了皇位，这一路上还不知道如何悲愤，如果再听说我死了，或者我被扣在宫里……：“别跟他说，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我的事，也不许八爷和十爷跟他说！他突逢大变无人开解，远在西北本来就无能为力，再让他知道这件事，岂不是要他的命吗……”

十三爷震惊地看了看我：“若曦，你真地对十四弟上心了是吗？”

他或许到现在才明白我对十四的感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我在乎他的感受远大于我自己，这不算是个问句，我也没有回答。

晚膳时分，梅香来说："皇上召姑姑去伺候晚膳。"我心里抗拒，事已至此，连人身自由都没有，难道我还能笑脸相迎吗？梅香见我不动，说道：“十三王爷仍在。"

我听罢，勉强起身，或许还能和十三爷说上两句话。上前请安时，雍正和十三正在净手，菊韵端着水盆，高无庸在帮雍正挽袖子。

太监膳食已布置停当，雍正坐定后道："十三弟，坐吧！"十三行礼谢恩后，方坐下。雍正吩咐道："留高无庸伺候，其他人都退下。"待人退下后，吩咐高无庸："再加把凳子。"高无庸忙搬了把凳子过来，放在他身边。他看着侧立在身后的我，示意我坐下。我不情不愿，也行礼谢恩后坐下。

他笑看看我，再笑看看十三，叹道："终于能一块用膳了。"十三微微笑着道："多谢皇兄恩典。"我眉头微蹙。

雍正道："都是你们爱吃的菜，随意些。"说着给十三夹起一箸菜放于他面前的小碟上，十三忙立起谢恩。

我心中郁闷，拿起筷子埋头吃起来。十年相隔，不是想象中久别重逢的谈笑之声，气氛十分尴尬。

十三爷告退后，我突然对雍正道："我有件事情想问你。"他头未抬，依旧看着奏折道："问吧！""那两只将死的鹰是你弄的，对吗？"他正在蘸墨的手微滞了下，又一切恢复如常，在墨砚边顺了顺毛笔，一面写字，一面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闭着眼睛道："那日我要起身求情时，王喜拉住了我，当时以为只是恰巧，可如今想来，王喜虽聪明，可那两句话句句击中要害，不是知我甚深者只怕一瞬时说不出来，他没那急智。"

胤禛道："你虽聪明，可心软，冲动时又全凭感情行事。老八是你姐夫，你一冲动肯定会做傻事，所以只能让王喜在一旁看着你。"我道："当初我曾以为是十四爷做的。我猜八爷只怕也怀疑是十四爷做的。"

我问："你是如何打动八爷身边的奴才？"胤禛边写字边淡淡道："是人就会有弱点，不外乎贪、喜、嗔、痴、怒、恨、怨，只要细察其心意，慢慢诱导入觳，总会为人所用。朕只命人花了功夫在那个年老太监身上，常人以为年青人易受诱惑，却不知年老者心中的暗鬼更多。"

我问："那为何都自尽了？"雍正道："若曦，我不想你知道这些，可我答应过你，对你只说真话。”我心中一震，他竟然还记得。可曾有两人都对我许下过这承诺，而我终究，是要辜负一个。我道："这是我心中多年的一个谜团，你能否告诉我。"他道："侍卫是被太监下的药，象是服毒自尽，其实只有老太监是悬梁自尽，落在外人眼里，就以为都是畏罪自尽。"人命是如此轻贱，我不敢再深想。

我幽幽问道："你就不怕圣祖爷当年并非糊涂了结，而是一意追查吗？"胤禛停笔，瞟了眼我道："你以为皇阿玛暗中没有追查吗？设计陷害需要人证物证的确不容易，可弄一段无头公案并不难。我的确未料到皇阿玛会那么决绝地处置。当时的情况，局势越乱对我越有利，只想着几个兄弟谁都免不了被怀疑，老八内部也免不了彼此猜忌，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雍正默默出了会子神又道："当年看到皇阿玛那么做，微感吃惊之外，倒也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

他低头静阅着奏折，我默默发呆。两只鹰就扭转了当时'八爷党'占上风的局面。利用康熙厌恶八爷的心思打击八爷。又给八爷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虽因忌惮四爷，不得不支持十四爷，心底的那丝怀疑却让他总是有所保留，不可能全心全力支持十四爷。十四爷和八爷之间的那道裂隙肯定对四爷有利。也许四爷唯一算漏的地方就是康熙对八爷那么决绝，竟然最后让十四大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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