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芜

“外面什么事情这么吵？”我问道。

虽然名义上我现在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侍妾，但是回府之后十四尽量让一切如常，我仍住在从前的院子里，仍不需要每日去跟其他几个福晋请安，仍是从前的仆从伺候，他们仍称我为“福晋”，只是十四如今的处境尴尬，整个府邸笼罩着一层阴郁的情绪，吃穿用度都不如从前了。而嫡福晋，许是突逢巨变，受不了打击，病倒了。众人对于我“死而复生”这一个多月三缄其口。

沉香迟疑着不敢答话，我道：“实话实话！如今我还有什么不敢听的吗？”

沉香这才不得不回道：“福晋，爷不让跟您说。皇上差高公公来了两次，找您有事。爷大发雷霆不许他见您，给挡了回去。今日，是十三爷的管家来了。”

高无庸来找我？什么事？都已经放了我，难道皇上又要反悔？可十三爷不会帮着他来逼我的。

我匆匆而往，恰逢十四正来寻我。我扶住他胳膊，问道：“听说十三哥的管家来了，难道是十三哥有事？”

十四握住我手道：“我本以为是皇上找你，不想让他见你，可是十三哥的管家来，说是有十三哥的事要同你说，但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他脸上有隐隐的担忧：“若曦，你要见他吗？”

“十三哥的事，我要见的。”我肯定地说。十四握紧了我的手：“就算他们有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但如果是跟皇上跟你有关，你一定要跟我商量。”我用力回握道：“放心，我会跟你商量的。”

十三爷的管家在书房等我，请十四爷屏退左右。我一进门，他便要下跪，带着哭腔道：“求夫人，劝劝我家十三爷！”

我急道：“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管家这才说道：“大约十日前，绿芜姑娘留信说不喜欢王府生活，性本爱丘山，回江南了，让爷莫再寻她。"我不能置信地摇头道："怎么会这样？她不可能舍得的！承欢呢？"

他摇头道：“她信上说有皇上和十三爷，承欢格格绝不会受委屈。爷立即求了圣旨带人去找。皇上也立刻派了人拿着爷画的画像去追。爷对绿芜姑娘用情至深，他们十年相依为命，奴才从未见过这样的十三爷，方寸大乱……”

“然后呢？”我追问道。

“皇上派了人秘密去查。探查到消息，有渔民从河中打捞起女尸，身着绿衫，形貌已不可辨，但腕上所带玉镯却恰好与画像中一模一样……皇上不许将此消息告诉十三爷，不敢惊动任何人，就连底下士兵，都只吩咐继续寻找，爷如今仍然在等消息……”

不，这不是真的，绿芜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你让十三情何以堪？这不是真的！还有承欢，我们当年取名时，就是为了能让她承欢于双亲膝下。你让她以后承欢于谁膝下？

我眼泪汩汩而出，仰面道："万一是恰巧有人带同样的镯子呢？”我摇头道："不会的！即使因为十三爷的福晋嘲讽为难了绿芜，她也不至于自卑心冷到投河。"

管家道：“已收到确定消息，尸身肯定是绿芜姑娘的。皇上吩咐收敛好尸身，拣一块好地方厚葬。又派人寻人假扮亲人去认尸，编好故事，让沿河渔民知道，天衣无缝。”

我垂泪想了会道："不能让十三爷知道！十三爷刚刚得释，还未从圣祖爷驾崩的悲痛中缓过来，若让他见到尸身肯定会发疯的。"我哭着道："面目难辨！怎么受的了？"

管家叹口气道：“爷已经许久不上朝，如今在府中日日烂醉如泥，每天只问‘找到了吗？'皇上实在没有法子，才想派高公公来找您去劝劝爷，可十四爷拦着不许见，皇上这才交待奴才来请您，想着看在爷的面子上，奴才应该能见到您说上话。”我想了会，点点头。十四正在外面焦急等着，见我出来，立刻上前，我道：“我只怕要去十三哥府上一趟。此次不关皇上的事。”

十四忧虑道：“不能让我知道什么事是吗？”

我深吸一口气，不仅是我，经历这些后，他其实也有深深的恐惧和不安，我握住他的手说：“受人之托，我确实不方便告诉你。”我回身问管家道：“让十四爷随我同去可以吗，他只在府外等着。”管家迟疑，我干脆直接握了十四的手往外走，管他的！坐上马车，也无人敢拦，我对十四说：“你答应我，不要问好吗？”

“好。”十四反握住我的手：“我只要守着你就好。”我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到了十三爷府上，我嘱咐十四爷在外等着，自己进去。

管家引我到书房前，说道：“爷就在屋内，因不许奴才们打扰，奴才……"我点头表示明白，挥手示意他下去。定了定心神，缓缓推开门。

满室酒味烟味，虽门窗紧闭，帘子密拉，因点着无数蜡烛，十分亮堂。四壁满是绿芜的画像。十三散着头发，拎着酒壶，正对着其中一副画像喝酒。听到门响，漠然回头。见是我，淡淡一丝错愕，转瞬即逝，又漠然地转回头。

我掩上门，一副副画像细看过去，或坐，或立，或笑，或颦，四时节气俱有，看落款日期都是幽禁十年间所作。绿芜，你泉下有知，是否是含笑的？十三对你一如你对他！

其中一副是十三和绿芜两人一起的画像，细看笔触，绿芜应是十三所画，而十三是绿芜所绘。一轮如钩弯月挂在柳梢头，绿芜坐于树下抚筝，十三立在不远处吹笛，两人眉眼含情，绿芜带着几分娇羞，十三满面欣悦。

"这是我们成婚之日所绘。我什么都不能给她，只能以天地为媒，柳树为证。"十三立在我身后，凝视着画，语气沉痛。我盯着画中的绿芜道："绿芜是快乐的。这就是你给她的最好东西。我虽只见过她一面，但觉得她眉头总是紧锁着无限愁思，可你看看这些画，她即使含嗔薄怒，却是喜悦的。"

"她为什么要走？只言片语就把十年统统抹去？为什么？就算我有不是，可承欢呢？"十三把手中酒壶狠狠砸到地上。为什么？霎时间恨怨悲怒溢满了我心。走到桌边随手拿了瓶酒，灌了几口。

我一面喝酒一面一根根吹熄蜡烛："我有个故事要告诉你，也许你听了，可以明白一二。"

十三随意靠着柱子坐在地上，拿起桌上烟斗凑到最后一根蜡烛上点燃，默默吸着。我道："给我些烟丝！"他解下烟袋子扔给我。我随手裁了方纸，卷了根烟卷，也凑到烛上点燃，深吸了口，久违的味道，缓缓吐出。怕他从我脸上看出破绽，吹熄了屋中最后一根蜡烛。

我靠着桌子坐在地面上，吸着烟，漆黑的屋子中，只有我和他手中的烟一明一灭。"在讲故事前，我还有几句题外话说。你和绿芜固然是夫妻情深，可你别的福晋这么多年也是苦守着，孩子她们一手带大，好不容易盼到你出来，你就如此对她们吗？"十三面前的一点红花开了又灭了。

我吸了口烟问："绿芜祖籍是浙江乌程，你可知道？"黑暗中，十三声音幽幽传来："只听她说是江南人，因她身世漂泊，自己不愿多说，我不愿引她伤心，也从未多问。"

"绿芜在曾给我写过一封信。'贱妾绿芜，浙江乌程人氏。本系闺阁幼质，生于良家，长于淑室；每学圣贤，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楼连苑，金玉为堂；绿柳拂槛，红渠生池。然人生无常，命由乃衍；一朝风雨，大厦忽倾！'"十三手中的一点火红骤然一抖，我轻吸口气，稳着声音道："浙江乌程在圣祖康熙爷登基之初曾发生过一件举国轰动的大案，因为庄氏修订明史时沿用了明朝旧称和年号，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参加庄氏《明史辑略》整理、润色、作序的人，及其姻亲，无不被捕，每逮捕一人，全家老小男女全部锒铛入狱。与此书相关的写字、刻板、校对、印刷、装订、购书者、藏书者、甚至读过此书者，莫不株连。当时被杀的有七十二人，其中凌迟处死的十八人，充军远方的有数百人，受牵连入狱的两千多人。因此而家破人亡，骨肉飘零者不计其数。"十三静默未语，黑暗中只有手中的那点火星上下簌簌颤动。

"她随你赴难陪你共渡十年这是她对你的情，如今她只身远走，却是全她的孝。你若真待她好，就不要再逼她。让她在江南水乡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

我烟吸尽，三瓶酒喝完，带着六分醉意半吟半唱道："'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胤祥，让她去吧！"

起身从怀里掏出当年绿芜给我的信，放在桌上道："这个留给你。"说完，踉跄着出了屋子。带着信本想是给十三爷留纪念，可恰好前几日看到过当年案子的记录，突然就萌生了这个念头，想着反正已经骗了，也不在乎骗大点。

我问一旁的仆人："承欢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十三爷这副样子，绿芜又……她这么小，可怎么办……：“姑姑带你入宫可好？"快五岁的承欢缩在床角只是摇头。唯一一次见她，她还在襁褓中，如今已经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十三的嫡福晋兆佳氏叹道："本就刚从皇上身边接回，才刚和阿玛额娘熟悉一些，可绿芜却走了，爷又一直关在屋中喝酒，她就这样了。"我上前笑说："进宫可以见到弘历哥哥，还有四伯父！"她瞪着我，小手掩着鼻子，脆声道："你也喝酒！"

我忙退后几步，尴尬地看着承欢，她皱眉问："何时伯父和哥哥搬到宫里住的？你莫要骗我。"我头本就晕沉，被她搞得越发晕。这小丫头长得和绿芜是五分像，可性格实在难缠。"我骗你就是小狗。"

她皱眉又研判了我一会，从床上一蹭一蹭地下地，"我们走吧！不过如果见不到，我可会让伯父打你板子的。"兆佳氏好笑同情地看着我，我无奈地揉着额头。

我牵着承欢而行，兆佳氏在旁相送，我恭辞，她却执意如此，道："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我看着她心中微酸，她算是古代典型的贤妻良母了，"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她微微而笑道："比起爷和绿芜，我还是养尊处优的，也就是操些心罢了！"

两人正说话，十三的侧福晋富察氏上前向兆佳氏请安。我一看到她，眼内冒火，牵着承欢的手猛地一紧，承欢'呼呼'喊痛，摔脱了我的手。

富察氏笑看着承欢问："承欢这是去哪呀？"我再难忍耐，笑对兆佳氏道："奴婢有些话要单独和侧福晋说。"兆佳氏微一踌躇，挥了挥手，让相陪的人都退下。自己牵着承欢退到一边。

我对几个侍卫吩咐："一边候着！"他们也忙退离几步。富察氏笑问："不知有什么话，我们要私下说？"我问："你究竟和绿芜说了什么？"她脸色微变，强笑道："我每日和她说的话可多着呢！不知你指的是哪句？"

激怒之下，酒气上头，我上前揪着她领口低声喝道："你以后最后收敛着点，若还敢对承欢耍花招，我不会饶了你。"

兆佳氏冲上前紧紧拉住我手道"若曦！她确有错，可此事现在不能闹大，让爷知道可了不得，会出人命的。"我心下一叹，放了手。我们总是顾忌来顾忌去，无论恨怨都要强忍着，再无当年一声断喝大打出手的无所顾忌，爱憎分明。

松开手，牵着承欢就走，承欢虽有些脾气，却极是聪明，看我脸色不善，立即乖乖随行。

出了十三爷府，十四立即迎了上来，我笑道：“这是承欢。承欢，这是十四小叔。”

十四目光柔和了一些：“承欢？长这么大了？”承欢盯着十四，眼睛滴溜溜地转，好一会儿才称呼了一声：“十四叔……”

十四很是受用，我笑道：“这孩子，聪明着呢。”

十四走到我身边，叹道："看起来酒没少喝，这烟味总该是十三哥所吸吧？"我道："我也抽了一点。"他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

到了宫门，皇上应是已经得了消息，派了高无庸亲自来接。承欢对高无庸反倒熟悉些，终于露出了笑脸，高无庸待她亲昵而恭敬，看来承欢在四爷府中是受尽呵护疼宠。

我向高无庸示意借一步说话：“转告皇上吧，十三爷应该会放弃寻找绿芜，过不多久就会好的。"

高无庸行了个礼：“多谢夫人了……十三爷一出来就上折子请求册封绿芜姑娘……以她这样的出身，不要说册封，如果传扬出去，被九爷他们抓住把柄，肯定要大做文章，而十三爷的脾气又肯定不会让绿芜姑娘再受委屈，到那一日局面只怕难以收拾。”

我心中大骇，我随口编的谎话，竟然是真的吗！皇上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不敢让十四爷知道？

我支头默想了会道："我一直觉得纳闷，富察氏就算用言语侮辱绿芜，又耍了些手腕，可绿芜怎能如此冲动，以至萌生死念？可又想着情到深处越发患得患失，恨不一夜能白头的都有。绿芜以前就觉得自己配不上十三爷，十三爷如今地位更是尊贵，还要面对十三爷众多出身显贵的福晋，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一时受不了这份气想离开也是可能，可离开十三爷对她而言，和死又有何别？所以一切也可理解。但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个引子而已。真正奇女子，十三爷没有错爱她。只是她行事太过刚烈，竟然没有给自己留丝毫退路。十三爷他只怕心中也明白几分吧！”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