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狼群

“狼！”她反应过来，不觉低声喊了一声：“林大哥？”头上传来了林知宽平稳的声音：“无碍，它们不会过来。”

叶籽青略略松了口气，但还是将信将疑地盯着那些绿火逐渐聚集到一块儿，她大略地估算出这狼群的数量大概有百十来头，这让她暗自庆幸这些日子以来没有独自遭遇上它们。不然恐怕自己早就葬身狼腹了。

很快黑暗中便响起了它们互相争抢和咀嚼的声音。她心念一动便觉反胃欲呕。她虽然憎恨萧虎他们这些人，但想到他们的尸体躺那儿被分食却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正当她强压住自己的不适感，骤然间狼群间爆发出急促的惨叫声，随即是震耳的咆哮声，就像热油中滴入了冷水，整个狼群都似乎狂躁骚动起来，它们似乎遭遇到了攻击。

叶籽青有些骇然：面对这些数量的饿狼，恐怕虎豹都要退避三舍。那会是什么？在它们的叫声和腾跃跑动声中她仔细分辨出了兵器的砍斫声。

叶籽青翻身下床，站到窗前，她警觉地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

月光下，六道人影缓缓朝这里走来。在他们周围黑影快速闪动，那是狼群在不断向他们扑咬过去，但随着这几人手中划出的一道道寒光，又纷纷翻倒在地不再动弹，有的被身首异处有的被开膛破肚。这刀法既快又准且稳，招招致命，叶籽青甚至都能听到刀锋划开皮肉、砍断骨头所发出的声音，她的自己手心因为紧张沁出了一层薄汗。

但狼群并不因同伴的惨状而停下动作，它们目露凶光龇着森森尖牙前赴后继，有的从正面阻拦，有的从斜侧攻击，有的从背后偷袭，或纵跃而起咬向头面喉肩背，或低头蹿向腰臀腿脚下口，乍一看似胡乱毫无章法，但细究却分工明细，配合默契，进退有据。叶籽青注意到一个低沉的狼嚎声不绝于耳，狼群的动作似乎是随着这个声音而进行着不断调整。

尽管狼群数量在减少，但那六人的动作明显也迟滞了下来，甚至有两人被伤到了皮肉。血腥味似乎让狼群的动作更加亢奋和暴烈起来，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其中一个络腮胡的汉子遽然甩出一把飞刀，喝到：“畜生，给我滚出来。”那刀寒光一闪便已消失在树林深处，狼嚎声戛然而止。旋即，狼群也停止了动作，竖起耳朵转头望向树林。

一头灰狼踱步走了出来。它的体型比寻常的狼大了不止两倍，乜斜着的一双阴冷的眼睛令人不觉从内心深处升起寒意——那不仅是面对一只凶兽时，更是在这只凶兽身上看到了近似人类情感和智慧时所产生的恐怖。叶籽青又想起了当年的那只红狐，真是奇怪，人们能在一些野兽身上找到点人性的东西，而又能在一些人身上看到点兽性的东西。

几个人似乎给它的威势所震慑住，双方对峙片刻，其中一个壮汉高声喝道：“你个长毛畜生如果要作死，我便成全了你。”那头巨狼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接着漫不经心地来回走动着，似乎在挑自己合意的开胃菜一样左右上下仔细打量着他们。其他狼群则弓起后背，随时准备群起攻之的状态。

“你这畜生……”壮汉忍不住又开口骂道，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花，那头巨狼已经直扑他的咽喉而来，他都能清楚地看到它大张的嘴里尖锐的獠牙和猩红的舌头，他不假思索挥刀劈向它的腹部。但不曾想它似乎早有预料，腰部运力一个扭身反咬向了他身侧的络腮胡的汉子。这狼的体型是如此巨大，几乎把这个汉子完全罩住了，它重重地将他压翻在地。

那男人本能地挣扎着偏过头，靠近脖颈处立时传来一阵剧痛，令他不由发出惨叫。所有的人同时真切切的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事情发生得太快，到有人反应过来挥刀过去，那狼已经迅捷地后肢一蹬借力弹跳回去，嘴里还叼着块血淋淋的肉。一个瘦长的青年扶起那汉子，看到创口处露出的森森白骨，心中凛然，紧张地问：“东哥，你怎么样？忍着点，我给你上药包扎。”那汉子咬牙切齿地答：“没事儿，死不了。”

壮汉骂了句：“妈的，畜生还懂指东打西了。”“等扒了它的皮割了它的肉，看它怎么张狂。”六个人嘴里没消停，但谁都没有擅自动一下，仍然保持着原来的站位。

那头巨狼慢条斯理地舔了舔带血的嘴角，挑衅一般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其他狼马上嚎叫着应和，那声音凄厉悠长，在林间回荡，直叫得月惨云昏，万物噤声。趁着这个时机，林知宽突然低语道：“你不要出去。”

叶籽青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便觉得眼前一花，林知宽已然站在了空地上。他朗声道：灰老，带着你的狼子狼孙走吧。这里是我的地盘，自有我来处理。”狼群的叫声骤停。那头巨狼眯了眯眼睛，似乎在思索，然后慢慢后退，退到林边，转身离去。狼群跟随着悄然无声地有序地撤开了。

“宽都统孤身一人在此处还能为自己调教出一群狼护卫，果然是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得很。”一个方脸的青年语带讥讽。

林知宽淡淡道：“我不需要通过调教几只畜生来找寻求满足感，更不需要通过杀戮来证明自己的强大。欺凌比自己弱小的人或者动物都是没出息的行径。”

“你……”那人的脸色相当不愉。抬起手中的刀，刀尖向着林知宽胸口。

叶籽青毫不犹豫的推门而出，迅速地执剑立到了一个高个汉子身侧。她乍然现身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转头看向她，但当她这么一站位，倒有两三个人将视线从林知宽身上移了过来。那个高个汉子漫不经心地说道：“小姑娘识得我们的‘六芒阵’？可惜你位置卡的再好，就以你这个身手也挡不住我们的攻击。”

叶籽青嗤笑一声，应道：“你们这里一个受伤形同废人，六芒恐怕也名不副实了。就算没有我，他对付你们也绰绰有余。”

她眼角瞥向林知宽，却发现林知宽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他们身上，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目光游移，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突然他的黑眸微微一眯，抬头望向天空。

方脸青年冷笑道：“你似乎对他太过自信了。”

叶籽青还未来得及反唇相讥，便听见一个人冷声道：“是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个声音吐字清楚，仿佛近在身旁贴着耳朵说的一般。叶籽青心中一惊，环顾四周却并无旁人，看那六人虽然面露恭谨之色，但似乎也不确定发声的人在何处。叶籽青马上循着林知宽的视线向上望去。

一株二十多米高的树的树尖上，一道黑影逆着月光站立着。夜风掠过，树尖婆娑摆动，而他就这么稳稳地站在上面，衣袂飘飘，似要凌风而去。

叶籽青虽然看不清他的面目，也能清晰的感知到他的眼睛正盯着林知宽，就像一头凶兽盯着自己猎物。而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叶籽青也感知到他的危险性比那只巨狼可怕千万倍。

“你不该出来。”叶籽青突然听到林知宽在自己耳畔低声说。这应该是用了传音术。

“我不出来他们就真的会放过我吗？”叶籽青同样用传音术问道。

此时，那道黑影仿佛是被一根线提着一般升腾而起，然后以平稳又缓慢的速度朝他们飞落下来。叶籽青不觉又是微微一惊，能摆脱了肉身下坠的重力，快慢由心的轻功境界自己只在父亲这里见识过，而据父亲所说，能达到这个境界的内功修为非同一般，武林中这样的人物屈指可数。

“有此修为的一定是个人物了，如果你遇上了，就让他来找为父吧，欺负你就太有失身份了。”他当时笑着对自己讲。他不会料到自己的女儿有遭一日真的会亡命天涯，而他却不在人世，不能为她撑腰给她庇护了。叶籽青念及此处，苦涩的感觉在心中漫开。

那道黑影悄然无声地落了地，背手踱步走到林知宽面前。他的身形并不高大魁梧，但当人被他浑身散发的威圧感所震慑住，就很难注意到这点了。在他面前，那六个人中哪怕身高八尺有余的汉子也畏缩成了鹌鹑。

他哼了一声道：“连杀几只狼都要挂彩的人，对自己的能力还没个判断吗。”那六人躬身道：“衡院首所言极是。”

“还不退下。”他转头看向林知宽，叹了口气，道：“你今晚就不该还留在此处。”

林知宽苦笑一声道：“我没料到你们会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你也在里面。”

那男人摇摇头道：“你运气的确不好。”

林知宽摊了摊手道：“我的好运在八年前应该就都用尽了。”

男人皱眉叹道：“你当年讲究洁净注重仪容，现如今却鹑衣百结，不修边幅。这是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了吗？”

林知宽道：“当年我太注重这些身外之物了，现如今发现，连我这具身体也不过是个臭皮囊，最后要舍弃的，又何必那么在意呢。”

那男子沉默片刻问道：“你愿意随我们回去吗？”视线则落到了叶籽青的身上，“她就是叶明则的女儿？”

林知宽点头道：“不错。”侧过头对叶籽青说：“他是林知衡。是我和林知恕的大哥。你原也该叫他一声哥的。”

林知衡道：“你不用为她套亲近。只要你们肯跟我回容弥城，我不会为难你们任何一个人。”

叶籽青道：“我可不会低声下气求你们发慈悲，但要我乖乖束手就擒也是万万不能。”

林知宽上前一步挡在她前面，道：“他们都是成名的人物，难道还能为难你个小姑娘失了自己的身份。有事儿自然也是由我出面。你退到一边去。”

林知衡点点头，道：“很好，总算能看出点过去的气势了。来，拔刀吧。”

那六个人与叶籽青的目光一下落在林知宽身上。他从腰间拔出了柴刀，自嘲道：“这些年我终日砍树劈柴，刀法早就荒疏了。恐怕要让大哥见笑了。”

林知衡打量着这把其貌不扬的柴刀，扬扬眉道：“可惜了。这份上佳的手艺居然只用来打造柴刀。明珠暗投了。”

林知宽用拇指轻抚着刀身道：“铸一把谋生用的刀岂不是比杀生用的更有价值？”

林知衡扬扬眉道：“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杀敌无数，爱刀如命的你的口中听到这句话。希望你的手还记得如何杀生。”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瞬移到林知宽面前，林知宽陡然发力，右脚一蹬，左脚上提，身体腾空而起，双手持刀直臂劈斩而下，其声势如猛虎冲破囚笼。林知衡右臂内旋推开柴刀顺势向林知宽的咽喉刺去，其速度如惊龙翻卷狂涛。林知宽随即闪身移步，脚踏中门直刺胸腹。林知衡右手刀拨开后右脚蹬踢向对方下腹。林知宽一个转身撤步向他脚部斜削过去。但在此时，林知衡的刀也近到眼前。

叶籽青还未来得及看清，他们已经疾步后撤了对峙而立。两人面色凝重，身体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就像被拉满的弓箭蓄势待发

周围气氛变得焦灼紧张，杀机重重。。其他人不自觉地都屏息凝神，生怕自己的细微响动都会让自己转而成为聚焦点。

林知宽一声轻叱，纵身左劈而来。林知衡上步架刀顺势一个云斩，此时两个人已经从彼此谨慎地试探到搏命出击，动作越来越快，到后来众人只听得一片如疾风骤雨般密集的击打之声不绝于耳，看到两团白芒在两人身体周遭仅毫厘之距处环绕游走，透过刀锋而激荡起的罡风凛冽霸气，刮得他们衣袖烈烈作响，卷起的沙石几欲迷了双眼。

叶籽青感觉自己仿佛是身处激流漩涡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这可怖的力量所撕扯吞没，连连退后好几步才稍稍觉得安心，再观瞧他们的过招，大有一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自己原本朦朦胧胧抓不住的武学关窍点一下就领悟通透了。

看来很多东西果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能够亲眼看到高手对决，也是自己的一种幸运。朝闻道而夕可死，她兴奋得浑然忘记了自己身处的险境。

而此时那六个人也已经远远地站定，脸上尽是骇异之色。他们都听过一句话：“衡少的快，宽少的狠，恕少的诡谲，无人能敌。”但他们总还是会认为这话中多是夸张和恭维的修饰，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这几个简单的字又怎能形容出自己亲眼所见的刀法的精妙玄奥和这场对决的惊心动魄。他们一边看得目眩神迷暗暗赞叹，一边又都忍不住扪心自问：在这雷霆万钧之势下，自己能够抵御几招？自己之前纵然和另外五人一起动手，恐怕也要命丧刀下了。这么一想，素日的豪情意气似乎也就如冰消雪融了。

“小心！”其中最为年长的一个突然大叫。林知衡飘然退出几步，他手中的刀刃一断为二。“好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随手抛掷出断刀，接过一旁递来的刀。

林知宽道：“恭喜大哥终于学成了破锋刀最后三招。”此时叶籽青发现他右臂的衣袖也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林知衡淡淡道：“当年义父没有传授与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所以就算你们有心私授，我也绝不愿意违逆了他的意愿而接受。知恕继承帮主之位之后拿出了义父的遗书，我不过遵循他的遗愿去学罢了。”

叶籽青道：“你义父之是故意留着这个恩情由他的继任者施与你，这样你必得感恩而效忠、你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把刀而已。”

林知衡声色不动地看向她，叶籽青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被猛虎按压在爪下并盯视着的兔子，莫名的寒意蓦地从她的心底蹿起，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一般迅速漫布全身。但她努力紧绷着脸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目光不做退缩。

“你要知道，”林知衡缓缓道，“人很多时候不是死在愚蠢上，而是死在自作聪明，锋芒毕露上。”

叶籽青还未开口，林知宽喝道：“小丫头祸从口出还不知利害！”突然一掌向她拍来。叶籽青没料想他会对自己出手，不及躲闪，林知宽的掌心已到身前，旋即化掌为爪，抓住她的肩膀。

叶籽青愣神之间就听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所有人都迅速远离自己，接着五个人提刀向自己追来，被林知宽左右格挡住了不得前进半步，

叶籽青心中一痛，咬着牙提气向林中奔逃而去。

三人与林知宽过了几招便纷纷弃刀后退，个个面如死灰，手腕处鲜血淋漓。但还是有两人趁隙绕过了他向叶籽青逃跑的方向追去。

林知衡冷眼看着，淡淡道：“若非他留了点情，你们就算不死，这手也废了，这辈子都休想再用刀了。”继而对林知宽道：“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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