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谈

曾圣希听出了他话中的宽慰之意，语气不由缓和下来，问道：“只怕不日足义帮的人便要来抓捕你了。你有何打算？”

林知宽笑道：“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就算我藏身在挽风岭里，一时恐怕你们也难搜寻。”

曾圣希沉吟片刻道：“我听闻，容弥城的其他一些人可能也到了挽风岭附近，你……最好赶紧动身离开。”他扫了一眼叶籽青，对曾贤希挥了挥手，两人转身正欲离去。

林知宽突然叫道：“且慢。请随我来。”并对着叶籽青点头示意。叶籽青略略犹豫，尾随其后。

他们走了近半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密林中出现了一片平整的空地，上立着一间茅屋，还有一方菜地。

林知宽疾步走入茅屋，一会儿功夫便双手捧着一把刀出来，道：“这把‘血饕’刀请你转交给林知恕。”

曾圣希一惊，接过刀仔细打量着问道：“莫不是前帮主用的那把？”

他听闻“血饕”这把刀是百年前足义帮用从天而降的异铁花重金请了一代铸刀大师欧冶文锻造而成，历经多个有名的刀客之手后，饮血无数，到前帮主林朝锐手中时，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杀器了。

整把刀很沉，但除去这点特别之处，从刀柄到刀鞘没有哪怕一点简单的花纹或饰品点缀其上，显得朴素到寒碜，好像是寻常地摊上能随便就买到的那种最廉价的货色。他猛地抽出刀，一股寒意顿时侵皮入骨，再仔细端详着刀，黑漆漆的刀身没有一点光亮，那极其纯粹的黑色仿佛能吸收掉了周边光与热。曾圣希觉得自己的视线在刀身上再多停留片刻，整个心神仿佛也要给吸进去一般，无端就生出惶然不安的情绪。他把刀收起，才略感心安。

他想，这把刀真的像一头暴烈嗜血的凶兽，恐怕非一般人所能够驾驭。

林知宽神色黯然道：“‘血饕’刀天下只此一把，我父亲那日不慎遗落在我母亲处，却没有机会再来取了……”

曾圣希一时默然，在容弥城广为流传的故事版本中，林知宽年少轻狂，野心勃勃，为了篡权夺位当帮主，谋害了他的父亲林朝锐，又杀了他的嫡母叶明心，最后东窗事发而逃亡出城。他知道在年长的一辈中不少人未必相信这个说法，但就连曾伯也三缄其口。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面对利害关系，真相往往就没有这么重要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吧。”说罢带着曾贤希匆匆而去。

林知宽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又抬头看看天，转过脸对叶籽青道：“天色不早，今晚你留宿在这里，明早我送你出去。”也不待叶籽青答话，径自迈步进了屋。

叶籽青稍作思忖，旋即尾随而入，并开始环顾四周。

屋里简陋异常，一桌一凳一床而已。倒是床上铺开的一张吊睛白额虎皮格外显眼。叶籽青忍不住走近了抚摸着虎皮发问：“这是你一个人打来的吗？”浓密的皮毛有点硬，扎的她手心有点痒。

林知宽端了一碗粥和一碟肉摆放到桌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这个野猪肉有些腥膻，恐怕你吃不惯，只能将就些了。”说着点燃了一盏油灯，自己拉过一只箩筐倒扣了坐下，问道：“我叫林知宽。看你的年龄，我猜你是叶明则的女儿吧。”

叶籽青道：“是，你认识我父亲？”

林知宽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关切地道：“你家遭此变故，为什么你没和他在一起？”

叶籽青哽咽了一下道：“他，他早在四年前便病故了，不然又怎么轮到一群宵小鼠辈猖狂。”

林知宽“啊”了一声，怅然道：“我久居深山，这件事竟然都不知道。你父亲武功卓绝，却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令人痛惜。”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不明白，足义帮为何要与你叶家为敌，毕竟，你们叶家说起来也是现任帮主林知恕的外戚，论辈分你也得喊他一声哥。”

叶籽青道：“正因为是外戚，所以他没法学全了叶家剑法，才会觊觎我家的剑谱。”

林知宽摇摇头道：“他一个使刀的要你们剑谱做什么？”看到叶籽青满脸的不服气，他忙解释道：“虽然你们叶家的剑法精妙绝伦，独步天下，但是，我家祖传的破锋刀，恕我自夸一句，也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知恕苦练二十几年，学有所成，何必另起炉灶从头学起剑来。”

叶籽青愣了愣，辩道：“你怎知他以前没练过叶家剑？他万一，万一就是觉得刀法上无法突破，所以才决定练剑的呢。”林知宽叹口气道：“好吧，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叶籽青道：“我知道你不信。这当然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那日足义帮前来索要剑谱的人被我爷爷骂退之后，我偷偷听到爷爷跟二伯说：‘心儿当年就不该把剑法传授给知恕那个小子。现如今，他坐稳了帮主之位，明知道我们叶家不可能拱手献出剑谱却还派人过来，恐怕是要借着由头用足义帮的势力来向我叶家报仇了。’我二伯还宽慰我爷爷说：‘明心性子虽然刚烈些，但也不至于对娘家人如此记仇。她决计不会教唆了知恕对我们不利的。’我爷爷却说：‘那小子比心儿更偏激狭隘，手段狠辣。别说心儿已经过世管不住他，就算她在世的那些年也和我们断了联系形同陌路，唉，如果真是陌路倒也好了。’他们从来没提过那个叶明心和林知恕与我家的过节，“

她注意到林知宽的表情，一字一顿地问道：“但你知道其中的根由，是不是？”

林知宽抚了抚额头，苦笑道：“我若说我不知道，看来你是不会信了吧。”他踌躇片刻，干咳一声道：“的确我知道，其实这个事情与我母亲和我也脱不了干系。三十二年前，我父亲，也就是前一任帮主，违背了迎娶你姑姑叶明心时许下的绝不纳妾的誓言，把我母亲带回了纳芥居。你姑姑，你也能预想到，肯定勃然大怒了，就请了你爷爷和一众男丁想让他们支持公道。”

叶籽青道：“我爷爷难道是因为害怕你们的权势而不敢说话吗？”

林知宽道：“当然不是。但世人常常会觉得，男人有个三妻四妾的原就并非大事，既然我父亲有诚意道歉并做出了补偿的承诺，就没有必要再小题大做不罢休了。你爷爷也不能免俗，不是不敢，而是觉得不值吧。”

叶籽青蹙眉道：“君子一诺重于千金，难道就因为对方是女子就可以说话不作数不当真了吗？”她想到了什么，又略带歉意道：“我并非有意冒犯，但是……”林知宽打断她道：“你说的没有错。这件事我父亲的确做的不妥当，我母亲终其一生也深以为恨。当日，只有你父亲挺身而出直斥我父亲背信弃义，”他自嘲地笑笑，道：“我从小到大不止一次听我父亲称许说生儿当如叶三郎，要知道，在我父亲的积威下，很多名士侠客都会股战而栗，恐不能言。可你父亲虽然年方十三，却敢直撄其锋，并生生接下了他一掌，并与他过了七八招。这份胆色与身手让我父亲断定，他必然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果不其然，没过几年你父亲崭露头角。九州之下恐怕无人不识叶三郎，无人不知他嫉恶如仇，急公好义的美名了。你们叶家虽是名门世家，但那些年如日中天的威望确多是因你父亲之故。。”

叶籽青垂首黯然道：“我父亲正是被这种美名所累，才会白白替人送了性命。”

林知宽问道：“这话怎么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叶籽青道：“四年前他途经平头沟，恰逢什么号称五鬼六煞的强匪闯入村子大肆劫掠，还要绑了村长的一双儿女去。我父亲独身前往，一人苦战他们十一人，救下了孩子。结果那五鬼六煞死了九个，两个负伤而逃，可我父亲也是受了内伤，强撑回到家中便呕血三升。虽然家里遍请名医用尽补药，也回天无力，半年后他就故去了。”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已经发颤。

林知宽叹道“五鬼六煞在江湖上个顶个的都算响当当的一流好手。自从他们狼狈为奸勾结在一起后，悍勇狡诈又行踪不定，所以为祸四方多年，虽然惹得怨声载道，可就连足义帮几次试图围剿他们都未成功，更别说哪位单枪匹马就敢为了素昧平生的旁人以身犯险。你父亲轻生死而铲不平，实乃真正的侠士风范。”

叶籽青悲愤道：“我不要什么舍生取义了的侠士，我只要一个活着的父亲。他过世后我母亲终日郁悒难欢，没到一年便随我父亲而去。只剩下我与我的弟弟两人相依为命。你们那些无关痛痒的几句赞誉，就是虚假空洞的东西，你说，我们要来有何用？”她顿了片刻，冷笑一声道：“我父亲临终前还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平头沟一村的人自从我父亲离去便都悄然无声地搬了家，不知道藏匿到何处去了。而我跟籽繁哥与弟弟籽墨亡命天涯时，我们叶家原先那些所谓的亲友故交哪个施以援手了？我们何曾像那对姐弟一样受到半点庇护？避而不见的倒还算好的，更可恨的是那种假意收留却打着算盘想抓我们去邀功领赏的，籽琮哥就是在识破他们的诡计后带着我们逃离的时候身中数刀，结果，结果……”

她的眼睛慢慢地起了一层水雾。

林知宽叹了口气，轻轻道：“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容易看清自己的面目，而在穷苦潦倒的时候容易看清旁人的嘴脸。”

叶籽青看着他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也遭遇过这样的事情？最后走投无路了只能躲在这个深山老林之中？”

林知宽苦笑道：“你要知道，被所有人赞美称誉的，肯定难能可贵极其稀缺，如果稀松平常的所有人就都熟视无睹了。这个世界上如你父亲这样的人肯定是凤毛麟角，所以对世人少一点期待就会少一点失望和伤害。”

叶籽青道：“我算看明白了，人们称颂什么侠肝义胆舍生取义云云，只是想撺掇哄骗了其他人为自己所用，至于自己是绝不会做这样的傻子。这就跟有人夸孩子懂事，不是希望孩子懂事理而是懂得逢迎顺从自己。有人骂人不如狗忠诚，只是希望对方像狗一样无条件对自己跪舔讨好，而不是自己去学那条狗，都是一个道理。所谓的美名荣耀不过是这些人用来引诱他人走向毁灭的虚物。”

林知宽起身挑了挑灯芯，火苗跳了一下，整个屋子似乎亮了不少。他坐回到箩筐上，然后缓缓道：“我不会鼓励别人做英雄做大侠，因为这个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一般人不敢也不能承受的。但如果有人做到了，就像你父亲这般，我觉得，给予他们再多的溢美之词都不为过，这是对于他们所付出的一切的最大的尊重和肯定。当然，我相信你父亲其实也不在意他人的臧否。”

他顿了顿而后道：“其实，我和你父亲交过几次手。”

叶籽青忍不住问道：“你当时大概是输了吧。”

林知宽点头道：“的确如此。我一直急于向我父亲证明，我的身手也能赶过他所夸赞的那个人，所以在我十五岁那年便找你父亲比试。结果五十七招便落败了。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自然心里老大不服气，回去苦练了两年又去找他，结果拆解了三十一招又输了。然后又苦练了一年时间，结果还是落于下风。”

叶籽青好奇地追问：“然后你又练了几年去找我父亲？”

林知宽摇摇头道：“我没再去找他。”

叶籽青奇道：“难道你自觉赶不上我父亲？”她今日刚见过他的身手，不相信他会如此妄自菲薄而轻言放弃。

林知宽伸直了腿，朗声道：“虽然我愚钝不化，但自信还是有点的。但随着我在足义帮中的职位渐渐升迁，所接触到的武林高手不计其数，我留意到他们当中，有太多人随波逐流与世俗共沉浮，借此来沽名钓誉，又有太多人练就一身武艺只为了攀附权贵而侵凌孤弱，贪图恣欲自快。他们都自诩为侠，却没有仁义之心，无非以武艺来壮声色，而这不过是色厉而内荏的行径罢了。一旦碰到强者他们便低头折节逆来顺受起来。所以，一个人单凭功夫已经不再能让我折服惊叹。相比之下，如你父亲这样不自恃夸耀本领，不称道自己对他人的恩德，哪怕为世人所讥笑孤立也不愿迁就流俗的傲骨，才会让我失去了好强之心而生敬仰之情。”

叶籽青沉默片刻道：“你应该是我父亲最好的知己。”

林知宽道：“如果没有家族间的这点恩怨，也许我们会深交成为知己吧。可惜……唉……你父亲在几次的交手中没有对我这个浅薄鲁莽的年轻人流露出半丝矜骄轻慢之态，每每都全力以赴，最后又点到为止及时收手。我虽然屡次受挫，却也从中受益匪浅。你父亲温柔清劲，确有君子之风。”

叶籽青道：“知己重在知而不是交。今人都可以是古人的知己，就凭你这些话，你便是他的知己。”

林知宽先是一愣，而后道：“你说的有些道理。”继而感慨道：“你的父亲应该很喜欢你，经年的精心教导之下你才会有这样的身手。”

叶籽青黯然道：“他对我和弟弟都很好。他答应过我，在我满十五岁的时候就破了规矩，教我疾风迴旋十九式。可是，他不在了，如今叶家也不在了。”

林知宽语气坚决地说：“你在，叶家就在。既然你父亲原本要传你那十九式，就是把你当男儿一般来看待，给予重望。你便要担起责任。把叶家支撑起来。人最终能倚靠的只有自己，而不是坐等贵人相助。知道白天我为什么迟迟没有现身吗？我就是想看看你凭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叶籽青咬了咬唇，道：“你说的对。我在，叶家就在。”

林知宽笑了笑，道：“好，有志气。”他的一双眸子在黑夜中粲粲如星，瞬间点亮了叶籽青的心。叶籽青觉得自己像是漂泊久了的扁舟终于找到了方向，她不仅要努力活下去，还要报仇雪恨，重振叶家。

林知宽站了起来收拾完碗筷，道：“时间不早了，你凑合着在我床上睡一宿吧。我去房顶上。这儿野兽多，半夜你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去。我来解决。”说罢便出去并掩上了门。

叶籽青合衣躺下，月光溶溶从窗口倾泻到床上，照在她身上，让她有一种被温柔地抚慰着的感觉。她想起三个月前同样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夜晚，她和子墨在爷爷的书房里，安静地趴在桌案边看他写字。桌旁的小红炉上炖着红枣银耳汤，散发出阵阵香甜的热气。子墨等爷爷落下最后一笔后，深吸口气问：“爷爷，你饿吗？”一边说一边歪过头对着籽青调皮地眨眨眼。

爷爷笑着说：“你饿了是不是？来，我给你们盛一碗。”然而，他刚拿起勺子，外边就传来了喧闹声。爷爷的表情一下凝重严肃起来，沉声对他们说：“你们呆这里别动。我出去看看。”随即又补了一句：“拿好你们的剑。”话音未落，籽繁哥提着剑浑身是血的从门口闯了进来。

再后来……叶籽青不想再回忆下去。父亲的死亡虽然令她悲痛，但至少上天给了她半年的时间来面对这个过程接受这个结果。然而家族所面临的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她陡然间明白，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天却可能成为自己原来的日常生活的终结点，本以为绵长静好的岁月在猝不及防间就会被狠狠打碎了，而惊惶无措的自己也被一下推到了命运的狂涛骇浪中。父亲离开了，她尚可以倚靠家人，但现在，没错，她只能倚靠自己了。叶籽青捏紧身边的剑，轻轻对自己说：“还有我的这把剑。”

不知不觉中，她睡了过去，在梦里她和籽繁哥、籽墨一同沉默地前行，但走着走着，浓雾四起，他们两个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她焦急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开始跑起来，突然一声尖叫，有只巨大的面目恐怖的怪物向她扑过来。

叶籽青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然而耳边仍有叫声此起彼伏地回绕，时而悠长时而短急，时而低缓时而尖锐，她缓了缓神才意识到这并非做梦，确实有野兽在周遭徘徊。她迅疾坐起，探身向窗外望去。远处的林子中有点点绿光如鬼火般闪烁跳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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