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生死惨离别

话说水莺儿将血书付于冯才，要送给唐伯虎，叫他以为永诀之计。谁知事不凑巧，那几天唐寅只因昼夜想着莺儿，不得再会，真是无计可施。忽一日，听得父亲出门赴席，他就大着胆越墙而出，急上去寻那莺儿。

穿街过巷不多时，来到莺儿门首，将门敲得数下。冯才出来开门，看是唐寅，说道：

“我正为着相公去见你，不意到得府上，说相公不在书房，不知往那里去了。如今来的正好，请里边坐。”唐寅进门，连忙说：“快请姐姐来见我。”

冯才说：“姐姐？姐姐因想得你，系吊死了。妈妈如今已走了。”唐寅一听，觉得天旋地转，说：“天那！莺儿既死，我何以生为？”说罢就想要撞死。

却听冯才说：“相公不要如此，姐姐虽死，到在我这袖里。”唐寅一惊，连忙说：“一个人怎么反在你袖里？”

冯才说：“有我姐姐的书在我袖里，如同他在一般。”唐寅急说道：“快拿来我看！”冯才将书递过来，唐寅打开一看，是一幅霞笺，后有诗一首：

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

愿郎珍重莫相弃，拟结来生未了缘。

唐寅看完，细详此诗，说道：“你姐姐尚是未死，如今却往那里去了？快对我实言，决不肯相忘。”

冯才说：“实不相瞒，妈妈只因他恋着相公，不肯接客趁钱，这里李鲁台老爷要选姿容绝色的女子，进与魏忠贤，妈妈已将千金彩缎收下，将他卖去了。”

唐寅一听他说的有理，不像是撒谎，就问：“果然卖去了？”冯才说：“难道哄相公不成。”唐寅立刻说：“可恨！可恨！你快去将妈妈找回来，我与他讲话。”

冯才说：“妈妈自从打发姐姐去后，只恐相公前来胡缠，她已搬到他方，叫我在此暂守几日，那里去寻他？”

伯虎说：“你不还我大姐，我要送到官去。”

冯才道：“相公，这是鲁台大老爷，极有官势的，如何终用，劝你不要想罢。我还有话告诉你，那日开船之时，姐姐只因放你不下，就要投水自尽，亏我救得他。

“因此修书一封，着我报与你知道。如今两只大官船，一只是张木儿参将伴送的，一只是姐姐在里面坐着的。如今开船不过一两日，相公快快赶上前去，倘然会他一面，也未可知。”

唐寅一听说，就叫冯才跟他同去赶。冯才说：“我是不去的，你自己去罢。”唐寅也无奈，说道：“且喜我带得些银子在此，如今也顾不得爹娘了，连夜赶上会他一面，再作理会。”

唐寅闻听莺儿已去，恨不能插翅飞到船边会他一面，方才是好。此时心忙意乱，疾走如飞，那里怕前途遥远，道路高低，没命的往前去赶。

走至一个官码头，不见动静，前边有一担柴的人来了，我就问了一声：“老官，可见水莺儿么？”

那老人说：“鱼鹰儿？没有。”唐寅见他年老耳聋，随大声问道：“我问的是莺儿娘。”老人说：“大尾羊？在山里。”唐寅便指说道：“你从那里来的？”

老人说：“我是沿河来的。”唐寅又问：“你可见有两只大船么？”老人说：“过去多时了。”唐寅接着又问：“过去了有多少路途？”老人道：“过去有两站多路了。”

唐寅心里着急，忙说：“老官，起动你指引，陪我走一走何如？”

老人说：“相公，我一日不趁钱，一日便忍饥，我是不去的，还要到山上打柴，没有闲工夫。”唐寅连忙说：“老人家，我有银子送你。”

老人说：“银子倒是小事，但是过去一两站路，只恐赶不上，空劳脚步。银子我也不要，你自去罢。”唐寅一听这话，没有办法，只得又往前赶。

走了数日，到得徐州地方，看到那里的情况，不由得自言自语：“且喜此处埠头多有牲口”，随叫了赶脚的牵驴儿过来。

这脚夫答应一声，说：“相公要往那里去？”唐寅说：“我要赶张木儿的座船，你可见过去么？”脚夫说：“那张木儿可是两只大座船么？”

唐寅道：“正是。”脚夫又说：“如此过去有两三日了，如何还赶得上？”唐寅说：“你既看见，那船中可见有甚么人么？”

赶脚的说：“不见什么，只见船舱里面坐有一个妇人，声音不知是唱曲，不知是哭泣，又听的只顾叫道：‘伯虎，伯虎。’且是声音凄凉。在那里寻死觅活哩。”

唐寅一听，这不正是水莺儿吗？顿时心胆俱裂，说：“你的驴儿快些雇于我，俺要速速赶上救他性命。若是赶得上，重重有谢。”

掌鞭的脚夫说：“不敢言谢，只给我一两银子罢。”唐寅也不还价，说：“就是一两，只要驴儿快些就是了。”脚夫牵过驴来，唐寅即便骑上，急急去赶那莺儿。

因为唐寅心急如箭，将驴骑上，不住的加鞭去赶那莺儿。这驴夫说：“相公，你下来罢，打坏了我的驴儿，将什么趁钱？”唐寅说：“我心里着急，你的驴儿不快，只得要打。”

驴夫说：“这叫做心急马行迟。”又走了数十里，唐寅问：“前面是什么山？”驴夫说：“是望夫山。”

唐寅听了触目惊心，不觉说道：“我那莺儿妻呀，不知你可望我否？”正在感伤之际，那脚夫说：“相公，快将银子与我，买草料与驴儿吃。”

唐寅即将一两银子递与驴夫。这驴夫心生一计，竟将银子收下，骑上驴儿跑开了。此时丢下唐寅，走又走不动，赶又赶不上，不觉眼泪汪汪，说道：

“我那可意的眉娘已竟抛我几程，如今又无脚力，如何赶得上？但是凭一股信念，只得挨上前去，到得前途，再作区处。一边走，一边骂：“驴夫，驴夫，你哄的我好不苦也！”

谁知天意注定有这场分离，偏偏的浓云四布，大雨倾盆。荒野之间那里躲避，只得冒雨而行。

此时神疲力倦，又值地上泥泞，黄昏黑暗，说不尽跋涉的艰辛，路途的苦楚。只是电光一照，看见了前面有座庄村，少不得一步步挨到庄上。

此时大雨淋漓，那里有人可问，只得敲门，说道：“有人么？”里边有一位老者听见，说：“此时大雨，什么人叫门？”

出来开看，见是唐寅，说道：“如今风在雨紧，有何急事？相公这等自苦。”

唐寅说：“老丈，学生行路天晚，不意遭此大雨，乞老丈方便，铭佩难忘。”老者说：“相公不必着慌，请到里边去避一避。”

唐寅随着老者到一草堂，谢了又谢，随即脱下温透衣服，求老者与他烘干。五更就要起程，这老者见唐寅一个少年孤身，心忙似箭，便有可疑，随说道：

“我看相公这等狼狈，老拙备有夜膳，聊可充饥，幸勿见哂。还有言相问：如此天气竟冒雨而来，所为何事？这等要紧，望相公说明，致免疑惑。”

唐寅说：“事到有一件，只是说起来话长，难以言传。”

老者道：“相公，莫怪我说你是来历不明之人，若不说与老拙知道，不便容留，反觉得罪。”唐寅一听此言，无可奈何，只得以实言相告，

说：“老丈，晚生实有一段心事，难以出口，求老丈海涵。”老者说：“相公自管讲来，老夫愿闻。”唐寅说道：“说来倒惹老丈一场好笑。”老者说：“岂敢！岂敢！”

唐寅就说：“实不瞒老丈，学生与一青楼女水莺儿情投意合，结为姻缘，誓同生死。忽被谗人离间，用计将俺夫妻拆散，今又唆拨他妈妈图恨，

“卖于李鲁台老爷，戒送京师进于当朝魏忠贤。如今坐船由水路去了，学生故此急急赶来，只求见他一面，以决死生。乞老丈留宿见怜。”

老者一听，说：“相公莫怪我直言，此乃无益之事，你那人总然依依难舍，可惜一入樊笼，如何能见，况又是进于魏忠贤之人，他如今有利有势，我看相公乃一介书生，难以与他计较，劝相公不如回家去罢。”

唐寅说：“老丈之言自是金石，奈学生与那人恩情难断，况是前途非遥，任他飞上焰魔天，也要腾云赶上去。”老者见劝他不住，只得留他住一宿。明日唐寅谢了老者，又赶去了。

话说唐寅急急去赶莺儿，那知张木儿将她罗到手中，恨不能一步送到京师，早早献于魏忠贤，以完其事。他便日夜催趱船户行走，不得少停。唐寅一个人哪里还赶得上。

而那水莺儿想到与唐寅有生死之约，岂肯远去京师。就整日哭天哭地，几番要去投水自尽。这张木儿觉得出了事自己干系不小，因命几个侍女轮班小心防守。

水莺儿总然要死，也就无计可施。惟有悲伤落泪而已。

及到京中，张木儿打点要进美人。

先将礼单开写珍奇宝物，料理停当，到得魏忠贤相府门首，见一长官，说道：“俺是守苏松都统李鲁台麾下参将张木儿，求见丞相的，要烦通报，见有黄金四十两，望气笑留。”

长官说：“你可见得丞相么？”木儿说：“见得的。”长官又道：“你且暂在此处等侯，待俺与你去禀。”

且说魏忠贤乃天子之股肱，朝中之耳目，生杀予夺无不由他，升官加爵尽出其手，真乃是品居一人下，权尊百僚上。他的那赫赫威名震宇内，岩岩气象遍乾坤。他本是一秉笔太监，人们却尊称他为丞相。

这天，他正值理事，这长官上前禀道：“今有苏松都统李鲁台差参将张木儿要见。”

魏忠贤说：“他如今镇守苏松一带地方，甚是一个美缺。从没见他有什么物件贡献于我，今来求见，有何话说，即命他进来。”长官传出钧旨，说道：“丞相爷命你进去。”

那张木儿就往里走，长官说：“此乃相府，不比别处，须要小心。”木儿拿着礼单到得堂下，说：“参将张木儿叩头。”

魏忠贤说：“你是李鲁台差来的么？”参将说：“是。”丞相道：“你那本官屡报虚功，外邦尚未臣服，差你来何干？”

张木儿禀道：“本官久失敬仪，罪不容辞。聊具珍奇数件，美人一名，少伸犬马，现有礼单奉上。”

这魏忠贤正想为皇帝这酒色之徒献媚，见有美人一名，便就中其所好，不觉满心欢喜。随吩咐道：

“张木儿，你说有美人一名，可曾进来否？”张木儿说：“美人现在外厢，只因未蒙钧旨，不敢造次。”魏忠贤说：“既在外厢，快备彩舆接进府来，休得迟延。”

木儿即命侍女服侍莺儿进府。这莺儿总想着那霞笺之事，只可付之流水。况且山高路远，做梦也不知唐寅前来赶来找她，遂跟着侍女到得丞相台下，说：“水莺儿磕头。”魏忠贤说：“美人，抬起头来。”

莺儿将头一抬，丞相将莺儿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妙哇！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张木儿，你本官真是一个妙人，他既是用心如此，封侯进爵指日可望。你还有甚么话讲？”

木儿说：“俺本官仰伏天恩，坐镇苏松，四国尽皆纳降，故特遣小官献纳美人来供歌唱，以觇升平之乐。”

丞相说：“我堂堂广宝，画栋雕梁，只少金钗十二，今喜得娉婷到此，满堂生香，岂是寻常佳贶。我将美人送之皇上，早晚服侍于上，可以曲尽人生之乐矣。”

这丞相正与木儿说到快活处，忽有圣旨来到，丞相摆了香案接旨。叩拜已毕，内史开读，说曰：“‘魏爱卿所进番僧，教演宫女已熟，朕在便殿诏爱卿同观。’谢恩！”

魏忠贤说：“万岁，万岁，万万岁！”谢恩已毕。魏忠贤吩咐说：“方才进的水莺儿，甚可吾意。我与他正好快乐，谁知忽有圣旨命俺入朝，似此好事多磨，令人伤感，也罢，先令侍女将莺儿送与后堂，令妻子暂且收管，侯俺回朝再作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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