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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平凡的尽头》 李艺博/著, 本章共14376字, 更新于: 2021-04-19 22:09

转天清早我被敲门声吵醒,我看了看手机才刚刚六点,翻身下床一边套上衣裤一边问是谁,门外传来崔泡泡慢慢悠悠的说话声:“起来没,孩儿啊?我寻思着问问你吃不吃早上饭?”

我本来就没有早起的习惯,也几乎不吃早饭,便告诉她;“不用管我,我早上不吃饭,你们吃吧。”

老太太喊了声:“好嘞!”脚步声渐行渐远,一边走一边叨咕着:“哎,吃饭都不应时应点的,到老了胃能好受么.....”

我又一头栽倒在床上,打算补个回笼觉。将睡将醒之时,门外躁动起来,不时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扫帚的塑料边磕碰墙壁,只是碰撞的次数频繁得像是有意为之。

我没有理会,转过头去试图再次入睡,门外忙乱了一阵便也安静了下来。哪知道睡意才浓,猛然一声拖鞋扔在地板上的巨响再次把我拉回现实。接连几次过后,我就此放弃了挣扎。

我抱着被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打开门,正看到隔壁吴禹佳顶着一头蓬松的稻草睡眼惺惺倚靠在门边。她木讷地转过头看着我,四目相对,我们两个都被对方逗笑了。

“习惯就好了,时不时就得想尽各种办法叫你起床吃饭。”吴禹佳一边有气无力地捋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对我喃喃说道。

没等我应答,隔着一间屋子,王许智也出来了。他与我俩不同,看样子早就已经起床收拾利索了。他笑着问:“又来了?”

吴禹佳点了点头:“嗯,又来了。”

我们三个溜溜达达向楼下走,我说:“你几点起来的啊智哥?”

他说“五点来钟我就醒了。”

吴禹佳打着哈气,眼泪汪汪地咋了咋舌:“你大周六的起那么早干啥呀?平时上班都没看你这么勤勤。”

王许智神秘地朝我们俩贼笑起来:“我在干一个牛逼的大项目,等会吃完饭告诉你们!”

老太太见我们三个都下来了,擦完手里的拖鞋便喜笑颜开,心满意足地放下了抹布:“起来了?”

吴禹佳闭着眼睛不住地点头:“是是是,再不起屋子等会给拆了没地方睡了。”

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一边向厨房走一边振振有词地说:“去你奶奶个孙子的!啥叫屋拆了呢,我这不收拾收拾干净干净么?管好孬早上起来吃口热乎的胃里舒服,吃完再睡呗!你们这茬孩子吃饭没个正点,上岁数了那胃全得落下毛病来我跟你说。”

我们三个摊靠在沙发上,望着老太太的背影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我说:“胃里舒不舒服不知道,但是心里是真不舒服。”

吴禹佳点起香烟嘬了两口蜷缩在角落:“胃落不落毛病也不知道,反正精神现在是落下毛病了。诶,你说岁数大的人为啥都喜欢叫你起个大早吃饭呢?这人要不到三十就开始养生,早睡早起,三餐应时,多菜少肉,再来个饭后百步走,就是活到九十九了有啥劲呢?”

王许智笑了笑:“能不能活到九十九还没谱呢,前两天全国最牛逼的养生大师死了,享年五十八岁。”

我们两个被说得一惊:“咋死的?”

“中医大师,养生书畅销作家,太极拳协会会长,当代养生学第一人,最后五十八岁得病死了,你说打脸不?”王许智边笑边给我们看那篇报道。

吴禹佳望着我说:“走吧,咱回屋睡觉去吧。”

这句玩笑话正好被刚从厨房端着粥出来的老太太听见,立马训斥道:“睡啥睡!起都起来了!热乎吃一口舒舒服服地再睡去呗!这都好饭了,人我五点来钟就整好了,招呼你们还不起来!”

我不吃早餐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不喜欢粥跟豆腐脑这类没什么口感也没什么味道的东西,所以草草咽了两口就去旁边抽烟了。其实吃个热乎早餐并没有让我多舒服,反倒觉得有些难受。

我在想吴禹佳的话,老人们为什么都喜欢叫你起个大早吃早餐?真的是单单只为了你好么?我觉得或许不全是,更多像是由于看不惯,接受不了与自己生活习惯跟认知不同的事。因此偶尔会感到失落,偶尔想得到认同,哪怕是以强硬的态度。中国的代沟大概就是你不能喊着他跟你一起熬夜蹦迪,但他可以喊着你起早吃饭。

上个时代的人们似乎总是放不下,总是想要掌控,总是把赌注压在年轻人身上,却不去试图寻找自己的方向。这说起来有些可怜,不放自己自由,也不给对方自由,以爱的名义做绑架,偏激地束缚在一起互相折磨,不肯承认自己被时间的长河冲到了下游。

人们撑伞走过青春,忘却了什么是青春。挽起裤脚趟过成长,忘却了什么是成长。纵身跳入流年,忘却了什么是流年。我有时觉得人生烂俗,不想像父母一样的孩子逼孩子像自己,呐喊着不妥协的人教别人怎么妥协,不听六十五岁话得人要十五六岁的听话,没完没了,不长记性。我恐惧自己有一天是否也如此懦弱,假如国王的新衣就应该是绚烂夺目的,那童话便不是童话了,是场生而无趣地审判。

不过这就是我们平凡的样子,都是罪人,却喜欢把自己说成佛祖,想普度众生,还不愿割肉喂鹰,那便只能在红尘中烂俗。普通人永远是普通人,越是圆滑就越会普通,佛祖才是偏执的。不是红尘近在咫尺,佛祖远在天边,只是我们都不够勇敢罢了。

早饭后,崔泡泡像是打了场大获全胜的仗,美滋滋地就出去溜达了。他们说她每天吃完早饭都会出去走走,无论冬夏,都在三点多回家,小歇一会开始做饭。偶尔她会捡一些水瓶跟纸壳回来,她不缺钱,也说不好是攒给谁,还是会那么做。深度的三观是个不大会受时代左右的东西,一旦根深蒂固就很难再有什么改变,哪怕给她一百万,她也依然是像个穷人一样活着。那是她的生活,她对世界的认知,用她自己的话说,穷怕了。

老太太走后,王许智神秘兮兮地把我跟吴禹佳叫到他的房间。一边弄电脑一边问我们俩:“前两天岛国地震知道不?”

我说:“知道啊,好像死了不少人啊?”

王许智回到原来的姿势又缓缓转过来,手机里突然响起了东京烫的片头曲,我们三个哈哈大笑,我说:“这BGM配得可以。”

吴禹佳满意得点点头:“挺好挺好嗷,你离片神只差一个背头的距离,下午给你买瓶摩丝你就可以上市了。”

我本以为智哥在说玩笑话,谁曾想几个小时之后一个黑胖子裹着绿色军大衣屹立在北山广场的寒风中。

我恍惚记得上次见到这种场面还在儿时,不知为何,往日重现的场景尽管是个不太正经的场景,心里还是会泛起些涟漪。那个略带贫瘠的时代没有网络也没有大数据,人们似乎也并不觉得惶惶不可终日。即便如此,我跟吴禹佳还是选择跟他保持距离卖些正经的小玩意,毕竟是高危行业,难免会受到牵连,更重要的是丢不起这样的人。

东北的寒冬跟人们脑海中想象的天差地别,没什么一望无际的白雪皑皑,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早早被处理掉了。站不住脚的路上留下一层冰,上面星星点点覆盖些白色,如白纸上墨迹未干便被手指抹花。那些未曾相见前惹人神往的图片和奋力想象也只能在无人的僻静角落跟绿化带里看见。

吴禹佳说吉林已经很多年没下过大雪了,甚至最近几年偶尔会人工降雪。小时候打雪仗,放鞭炮觉得冬天不怎么冷,大概因为走路不方便,走着走着也就热了。现在走路是方便了,但天是真冷。

我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所以也不确定她说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想那感觉大概就是世人所谓的成熟吧,理性里从没有真实的快乐,悲喜轮播,都是转瞬即逝,徒留空虚,人也好事也好。

她看着我突然坏笑起来:“狗博,打过雪仗么?”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一个健步冲过来轻描淡写的用一个下脚拌把我摔倒在身后绿化带的雪堆里,紧接着用雪把我埋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说:“欢迎来东北!哈哈哈哈!”

我挣扎着起身,正打算反抗,余光却看见城管大队的车远远驶来停在路边。我跟吴禹佳对视了一秒,立马默契地各自抓起床单两角,搂起东西就跑。周围的商贩纷纷四散而逃,因为城管下车后的第一个动作是追,似乎并没打算把小贩们驱散就罢休。

这说起来像是个速度与激情碰撞的场面,实则非也,被薄冰包裹的石板砖不允许任何人脚下有速度,所以大家就只是很有激情,“别跑了,都站那!”地喊声响彻云霄,脚下也还是都垫着小碎步在人民广场上竞走。

我回头望了望王许智,他没有摊位,城管从他身边过去压根就没注意到他。可他自己做贼心虚,神色匆匆地裹着军大衣开始往反方向走,一下被后面的人注意到,直接被逮了个正着。

我心说完了!我没说出口吴禹佳倒来了句:“完了!”我回头一看,我们被包抄了,正面也有城管气势汹汹地迈着小碎步过来。摊主们陆陆续续都被抓住,我们俩也没跑掉。

“走吧走吧,拿着你们东西。”

“别别别,你看大哥,吃口饭不容易!你们给抬抬手,是不是?”

“走吧,别磨叽了!我们都带任务来的,全市清查,要不谁能死气白咧的追你们?快走快走,不罚款,就走个形式。”

“不罚款东西扣下也是个事啊!指着摊车吃饭呢!卖点烤冷面挣这点钱不容易大哥,哪怕你少罚点,车别扣都行啊......”

“你再在这废话我不光扣你摊车,我还罚款!咱就按流程走,扣一周!”

“别的别的,你看这是干啥大哥?你给通融通融,我下回注意就完了呗!”

“把车给他推走!磨磨唧唧的,我照顾你谁照顾我啊?都说带着任务呢,走个流程就拉倒还在这没完没了的!好说好商量的不行啊?”

“行行行行,走走走,大哥。”

被抓住的商贩们跟城管周旋起来,我和吴禹佳看情况不对,直接放弃了哭穷的念头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走了。至于王许智,藏在怀里的光碟因为胸太大在军大衣上明晃晃地印了出来。城管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护心镜,就直接被塞进了面包车里。

我人生第一次被城管抓,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毕竟不是段美好的人生体验,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我的确还有点小激动。我觉得人们能记得住的事往往都是徘徊在规则边缘却没有逾越道德人性的,不管好坏。那些默守陈规的事情太平凡,平凡的你记不起它,它也想不起你,平凡的不能叫作故事。

面包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我的眼镜上立刻蒙了一层霜,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见副驾驶上的城管转头跟我们说:“你们几个年纪轻轻的,还穿得这么板正,也不像正经摆摊挣钱的啊?”

吴禹佳笑着说:“是,哥,我们仨都有正经工作!这不休息没啥事么,寻思摆摆摊挣点外快啥的。”

“我说嘛!这大冷天的,你们这带带拉拉光休息时候摆,不是天天出摊,能挣几个钱啊?”他说话的语气不似之前那般生硬,听起来没有要为难我们的意思。

吴禹佳从羽绒服里掏出烟,递给前面的两个城管,一边点火一边与他扯起来:“当玩呗,要不休息在家呆着也没事干。管咋的卖一块钱不也多瓶矿泉水,家里呆着不还没人给你呢么,你说是不哥?”

“哈哈,也没毛病。我跟你说,我不带看差的,一眼就看出来你们不是摆摊养家的了!我干了小十年了,小贩见得多了。哪有摆地摊穿得板板正正,还梳个油头的?你看那帮摆摊的都啥样,那才是正经指着这玩意吃饭的。你们这?挨逮了不哭穷也不商量,说走就跟着走,要指这玩意挣钱都得饿死。诶,你是干啥工作的啊?”

“我干网络直播的。”

“直播现在也算正经工作了?我看现在有事没事都直播,吃个饭也直播,扒个苞米都直播,就有人给刷礼物?”

“嗨,说白了网络乞讨就是,坐着要饭的。现在人都是闲的,物质生活都不次,就需要点精神生活充实自己一下。吃饭扒苞米那多数都是兼职的,挣个闲钱。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属于是全职要饭的,哈哈哈。”

……..

一路上几个人都在闲聊直播的事,没多久,城管执法几个大红字就出现在我眼前。我小的时候一直觉得城管就是警察,因为衣服很像,样子也很像,结果没想到连办公大楼都很像。

吴禹佳这一路地鬼扯没白浪费口舌,我们三个没有跟其他人一起,而是单独被叫到一个办公桌前。可惜不巧的是,处理我们的人不是跟她聊得很投缘的那位大哥,是抓王许智的那个大哥。

“卖的啥呀你们?”他瘫坐在办公椅上嘬了口茶水,抬眼望向我们。

吴禹佳满脸堆着笑说:“头绳耳钉啥的,小来小去的东西。”

“啊,你呢?你最皮了,还护心镜!怀里揣的啥呀?拿出来吧。”他指着王许智胸口的圆印。

“嘿嘿,光碟,哥,光碟。”智哥从怀里把碟掏出来递到他手里。

他接过去看了看,碟上没有关于内容的各种字样,只有空白碟片出厂公司的LOGO“不是护心镜了?啥碟呀?游戏碟呀?”

王许智跟我们俩偷偷对视了一眼,贼笑着说:“啊,不是哥,DVD电影碟。”

他把碟片放在办公桌上,笑着说:“你们这小年轻,商业头脑也不行啊!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电影网上都能找着,谁还买碟看啊?”

王许智摆了摆手,信口胡诌起来:“我这碟里都是珍藏的绝版电影,VIP的都是,网上不好找那样的。”

他瞄了一眼碟片,对我们说“是么?还绝版的,都是好电影呗意思?行吧,你们仨这纯属于玩,就这么着吧。也别登记啥的了,拿东西走吧。但是这碟得留下啊,你这往小了说是摆摊,大了说属于盗版,知道不?”

“没有哥,我这属于盗版未遂,一张都没卖出去呢还。”王许智嬉皮笑脸地抬着杠。

城管大哥吸了口凉气严肃起来:“还在这皮是不?再皮给你仨都扣下按流程走!赶紧拿东西滚蛋!”

“诶,好嘞好嘞,谢谢哥!”我们仨哪敢多呆一分钟,立马拿着东西低头哈腰地往外走。王许智一边忙着倒脚步一边咧着嘴小声嘀咕:“吓他妈死我了!”

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从我们身后办公室的方向骤然传来东京烫的片头曲。我们仨愣了一下,同时感觉整栋楼都跟着愣了一下。一秒,经过那漫长又苍白的一秒,我们撒丫子便往外跑,拐过一条胡同打了辆出租车才敢往后看。

车后没人追来,我们仨不约而同地长输了口气,看着对方大笑起来。这感觉很奇妙,像是上学时碰到老师去网吧抓包却成功逃过一劫没被逮到。虽然智哥从此跟A版上市差了一整个城管大队的距离,吴禹佳也要永远告别地摊生涯了,但还是有种久违的胜利感扑面而来。

讽刺的是,还没等我们仨的情绪缓和下来,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新闻推送。

到最后,我们三个人为了一条假新闻闹得注定要跟城管大队你死我活的地步,谁知道呢?反正还是很开心。人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如果能重来又如何?会更好还是更糟?没人知道。或许我们三个还是稀松平常地去摆摊,看看姑娘挣点烟钱,却没什么能深深记住浅浅回忆的东西了。

我觉得人一生中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注定会发生的,那些没完没了地假设当初不过是迷惘之人依旧迷惘。我原来也时常会想回到过去重头再来。可即便我做了所有不一样地选择又能怎样呢?是否会如我想象得一般顺风顺水?

大概不会。当你第一次对曾经地决定作出改变之时,就已经开始面对另一种你完完全全未曾经历过的人生了。依旧对未来充满未知,依旧站在十字路口犹豫徘徊。没结果的事躲了曾经那件碰到另外一件,没结果的人躲了曾经那个碰到另外一个,似乎也无法安然度此一生。我惧怕的是匆匆数十载的光阴,仍然在涅槃中滚滚而来,那些所谓成长地蜕变及对漫长时间的恐惧,痛苦一次就好,实在不愿重新再来了。

到家的时候,老太太早就已经回来在厨房做饭了。我们三个坐在沙发上抽烟,王许智问我们:“要不,出去庆祝一下?”

我说:“庆祝啥呀?饭岛老师没死?”

王许智笑起来:“还得庆祝咱仨没死。”

我说:“老太太不都做饭了么,咱还出去啊?”

吴禹佳瞄了一眼厨房,小声跟我嘀咕:“别对崔总的饭抱太大幻想,基本未来一周的晚饭就是昨天晚上那些菜。崔总做饭的风格就是蒜薹炒肉,蒜薹没了加蒜薹,肉没了加肉,啥时候这菜炒得连酱油色都没了啥时候做下一个菜。我做过一阵饭,老太太不乐意吃,她胃口不好,喜欢吃炖的,炖得还贼油腻。我哪会做她那玩意?就随她高兴自己乐意吃啥做啥吧,不愿意吃就少吃一口,别吱声就完了。”

王许智贼笑着白了她一眼:“瞎说啥,这叫家的味道!”

“哈哈哈哈,对对对,王哥说得对,家的味道。岁数大人都这样,我妈也这样。给你炒菜已经很不错了。中国家庭就这特色,他总想给你点啥他以为好的,不管你是咋认为的,你也没法说啥。”吴禹佳弹了弹烟灰,脸上露出些追忆的表情,却一闪而过,又摊靠在沙发上。

我说:“那能咋办呢?人都是靠着自己的经验活在这世上的,最怕就是想不开。我有时候觉得我们的长辈好像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也没什么想做的事,余生的全部就是孩子跟孙子。要是有一天他觉得你不需要他了,觉得他说的东西不对了,他做的东西不好了,那余生就什么都没有了。家嘛,离开久了会想,回去久了会烦。”

王许智点点头:“哎,父母在,尚有归处。”

我说:“但是他们是要比我们先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到最后,我们不过都是在这世上流浪的人。”

吴禹佳白了我一眼:“你他妈咋那么负能量呢,呸呸呸!”

我笑了笑没言语,我知道她忌讳这样的说法,就算她明白我说得是对的。我从不忌讳对于死亡跟悲伤地讨论,也不大喜欢人们对讨论死亡跟悲伤这种中国人觉得不吉利的事讳疾忌医的态度。不管你带着多美好的愿念,用多华丽的辞藻去掩盖,那一天终将到来,你不能总是心怀侥幸。

我也从不认为这样地讨论是负能量,而那些在呸呸呸后面的话才是正能量。我认为呸呸呸后面的话只是自欺欺人的伪正能量,像是一种自我欺骗,像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洗脑传销。

痛苦,没什么好值得歌颂的,我不感谢痛苦,也不享受痛苦,不管被赋予多少意义,痛苦就是痛苦。仅是痛苦是必要的,是人生无可奈何的必要,没经历过真正痛苦的正能量都是瞎他妈呐喊,没经历过真实绝望的乐观都是瞎他妈乐观。相反,向死而生,又或者因懂死而懂生才是在我认知中真正的正能量。

我们三个都用力嘬完最后一口烟,熄灭烟头,靠在沙发上各自沉默。我知道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终有一天要面对那样的流浪,甚至可能是一场毫无归属的人生。所以我一直要求自己做个洒脱的人,这是代价,也是场练习。我并不清楚那一天真的到来之时,自己是否已然波澜不惊,可起码不要猝不及防。

无言许久,沉寂最后被老太太拍蒜的声音打破,王许智起身往厨房去,说:“走,趁着崔总菜没下锅呢,要不又挨说了。”

我们三个去厨房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她不情愿地絮叨了两句,说我们不在家她自己就随便对付一口不炒菜了。我余光瞥见菜板旁放了一大捆蒜薹,吴禹佳他们俩也正往那个方向看,我们仨相视而笑便出了门。

下午四点多,天已经有些蒙蒙黑了。不知为何,今晚的风特别硬,刮在脸上像纸张划破皮肤一样。我不喜欢冬天,也不大喜欢雪,不管是街道中的泼墨画,还是旷野上的白宣纸。我总觉得冬天是个底色悲凉的季节,颜色也是,温度也是。

他们俩带我去了胡同口加油站旁边的一家满族乌喇火锅店,一楼大概有七八张桌子,几乎坐满了人。我看了看其他桌,问他们:“这不就是铜锅涮肉么?东北叫乌喇火锅么?”

智哥一边点东西一边跟我说:“跟普通炭火铜锅不太一样,只有吉林有,等会你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铜锅上桌,服务员端来一个巨大的方形托盘,乘着十几个小蝶,放着葱,姜,紫菜,干蛤蜊,干虾仁和各种各样的汤料。最后,汤里扔进了半只冻空的切蟹。进锅的一瞬间,汤头泛起波涛涌上炙热的铜锅壁水汽四起,我清晰地闻到整锅汤的鲜美扑面而来。

鲜是个只有中国人会用的字眼,外国人口中的鲜是新鲜,说得是食材的状态,而中国人说得鲜是一种味道。有趣的是鲜是一种成年人才真正懂得的味道,因为它很暧昧,又很复杂。

好多人说不清究竟鲜是种什么样的味道,鱼羊为鲜,介于腥臊膻者不甚,加以甘甜俘人,腥臊羶香不可食,鲜者皆为席之上瑶。淡淡的杂味加清甜,就好像从了良的妖艳贱货跟回了头的登徒浪子一样让人着迷。用吴禹铮的话说,都在那半儿拉冻空的切蟹里。

如果硬要我说什么喜欢冬天的原因,大概就是吃火锅的幸福感会加倍。人生第一次,我吃的火锅里有黄花菜,我没想到那会是种让人眼前一亮的口感跟味道。这个锅跟这个地方很配,跟这个季节也很配,叫人发自内心的舒服。

又或者说,它很符合在当下这个时代我欣赏世物的期待。我对循规蹈矩的事物跟人都没什么兴趣,那些有趣的,不一样的东西才会吸引到我。不一定非要是强烈的个性化,可能只是某一点区别,简单到半个切蟹一份黄花菜,已然会让一个东西不一样。但那些打动我的个性,一定要真实且纯粹,知道自己要什么,在表达什么,不为潮流左右,自岿然不动,有知,却依然无畏,我便会义无反顾的爱上。

而说到登徒浪子,我突然想起他们俩的朋友,我素未谋面的室友。我说:“深水湾战役得到明天才能结束是么?”

智哥说:“深水湾战役没打起来,准备去打珍珠港战役了,估计得打个十天半个月的,大仗。”

我会心一笑,又略有疑惑,追问他:“是多大的仗,得打十天半个月?”

吴禹佳嘬了口汤,淫笑着说:“出口了,可能是改革开放以后第一批出口的送奶工。”

我说:“啥意思?”

智哥一边用筷子夹一盘有些化了的冻肉片一边跟我解释:“milk man,咋去的咋回来的,只留下了满满的蛋白质。哈哈哈哈哈哈!”

只见智哥夹住整盘肉片的两边,因为水分变多,肉片粘在一起被夹成一条粉白条纹的蝴蝶结。接着智哥开始缓缓旋转筷子,肉片牵着手乖乖地陷入筷子的漩涡里,最后一挑,整盘肉居然被智哥弄成一团一筷子夹了起来。

他拿起手机,边录小视频边把肉扔进锅里,猝不及防地用浓厚的东北播音腔讲起旁白:“各位老铁大家好,今天给大家表演个绝活,一口一盘肉。”

我跟吴禹佳目不转睛地看智哥把那一坨肉捞出来一口吃掉,忍不住鼓起掌来,发自内心地一起说了句:“我操,牛逼牛逼!”

听他们说,那哥们儿名叫张清源,本来住在深圳,后来因为些家庭原因跟他妈妈搬到吉林。呆了几年他妈决定回去,他却不愿意走,索性就托人给他在热力公司弄了个职位让他留下了。

本来就是关系户,进公司时才刚二十二三岁,就直接挂了个小干部的职位。大家心照不宣,便也就没人理会他干嘛,加上他自己也算能说会道。以至于他所谓地上班其实就是两个月去一次,一次打两个月的卡,工作了几年也不知道自己的职位到底是干嘛的。

所以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闲着,如果一个男人正值青春,长得帅,经济状况稳定,还有点坏,一旦没什么嗜好,就注定会徘徊在换床跟换女人上。

而当你在时代背景下观望这件事,约炮本身很符合这个快餐式透支时代的大众生活方式。就好像你在网购,然后用信用卡支付,最后去还利息一样。年轻人们在社交软件上选择,谈恋爱的快餐模式是约,如果约得来恋爱的利息就是去补偿相处。

但始终一个是交易,一个是情感。网络信息时代的交易是一方面向大众开放,大众单方面选择,在制度下双方目的明确而有共识。可恋爱是双向选择,彼此目的未知,毫无制度庇护。所以信用卡不还银行找得到人,提上裤子再见就很难讲了。另一个角度说,你也没有去找人家追责的资格跟必要,毕竟都是自愿的,你除了骂句渣也什么都追不到。

我并不认为这个时代下的人对快餐式透支的恋爱有清晰地认知,在一个欲望跟情感混杂的漩涡里,不管你究竟在追逐哪一个,与期望值不符的风险和代价似乎被人们过分理想化忽视掉了。这时代不存在渣男渣女,大家都是渣男渣女,也同时都是傻逼,所有的一切都能够在一场约炮里碰撞,然后在一句不合适里解释掉,那些标签无非都是自说自话罢了。

王许智问我有什么打算,是要留在这还是待几天就走?我说可能会生活一段时间,起码到现在为止我还并不讨厌这个地方。话音刚落吴禹佳立马招手叫来服务员:“那得喝点那得喝点。服务员,给我拿三瓶冻嘚儿呵的啤酒。”

服务员忍不住笑起来:“这都啥天了,没有太凉的。”

吴禹佳说:“那就要多嘚儿有多嘚儿吧。”

我看周围的几桌人也都纷纷抿嘴笑起来,便知道“嘚儿呵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词,我问她:“嘚儿呵的是啥意思?”

吴禹佳靠在椅子靠背上突然端起了范儿,有板有眼地讲解到:“诶,这你算问着了。嘚儿这个词,可是有说道的。那么什么叫嘚儿呢?我们先来讲一讲嘚儿的分类,嘚儿,分长春嘚儿跟吉林嘚儿。我们举个例子嗷,好比,你在长春跟人说你真嘚儿啊,他得挺高兴的。但是呢,你要在吉林跟人说你真嘚儿啊,那你最好离远点说,因为整不好容易挨削。为啥呢?语言,这就是语言的艺术。注意了,知识点嗷这都是,笔记啥的做好嗷,考试时候考这玩意都。长春嘚儿,是牛逼的意思,吉林嘚儿,是傻逼的意思。那我们把它放在句子里应用的时候,冻嘚儿呵的啤酒,就是冻傻逼了的啤酒,为什么冻傻逼了呢?因为搁冰箱里不穿棉裤,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搁东北,必须穿棉裤!”

我跟王许智配合她鼓起掌来:“吴教授讲得好!”

吴禹佳满脸贱笑挥了挥手:“昂!传道,授业,解惑,是嗯们为银丝表分内之事,不足挂齿!作为一名名校生,就得有名校生的觉悟,不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我说:“冒昧问一句,吴教授你是哪所名校的?”

吴禹佳不屑地扬了扬嘴角:“北大你听说过没北大?就咱摆摊那块,北山大庙!对,北大的我是!嗯!年少时也留过学啥的,新马泰都去过,现在交通也都方便,45路公交一块钱新青年路,马市,泰山路就都去了就。哎,就是学富五车,语言跟文学造诣非常高。”

说着,服务员把啤酒递了过来。吴禹佳一边倒啤酒一边继续吹起来:“我跟你说老铁,东北人,都是诗人!什么是诗歌懂不?现代诗?不懂很正常,这都是文学界的事,不是平民老百姓能染指的,那么吴教授给大家讲解一下。一个炭火锅,这叫唠嗑。一个浮躁的炭火锅,这就是现代诗......”

王许智说:“一瓶啤酒就是唠嗑,一瓶冻嘚儿呵的啤酒就是现代诗呗?”

吴禹佳举起酒杯满意地点起头:“哎!哎!哎!对喽对喽。你看还得是王同学,举一反三!恭喜你在艺术家的道路上又进了一步,戒骄戒躁戒骄戒躁啊!”

我没想到的是,隔壁几桌刚刚还只各自偷笑的客人居然直接望过来放声大笑,甚至还有人拍手叫好。吴禹佳的文学修养究竟怎么样我不清楚,不过她作为一名主播的职业素养的确是相当有造诣。

更让我好奇的是在他们口中,那位我素未谋面的室友也绝非等闲之辈,这三个人凑在一起想必是走到哪都容易引起围观。我本以为会是以吴禹佳为中心,谁想智哥也个抢眼体质的人。

据说智哥年轻时因为吃自助跟喝酒被围观过很多次,尽管现在依旧一口一盘肉,可他嘴里却念叨着岁数大了吃不动了。根据他自己的说法,最辉煌的一次是晚上六点多在一家自助酱骨店里,把当天要卖到十一点的酱骨头清锅了。最后直接把老板从后厨吃了出来,跟他商量酱骨头是没有了,实在不行给他炒个饭吃。

智哥因为这件事被家里人教育了一顿,说他嘚瑟。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我自己也经历过,本来单纯当做个玩笑话讲出来逗大家开心,结果总会有个长辈站出来义正言辞的用他洞悉真相的态度胡乱剖析你的行径跟心路历程,先全盘否定你,再讲起他自己如何牛逼的故事。

我一直不大清楚为什么那一代人的态度总是你不行,其实他们自己嘴里讲出的东西也没牛逼到哪去,还是依然觉得自己是改变了世界的一代人。而我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我知道世界不是老百姓能改变的,只不过是你恰巧碰到世界改变罢了。

每天把人情世故挂在嘴边的人到头来最不懂人情世故,你开的玩笑不是玩笑,他开的玩笑你才应该笑。你嘴里的故事不牛逼,他嘴里的故事你才应该觉得牛逼。这种强烈渴望被认同的欲望总是毫无逻辑,我不知道一个在家也用脸盆吃面条的人在小自助餐厅把老板吃出来究竟嘚瑟在哪?他们其实也不知道,不过是用一场自以为是地揣测来凸显自己而已。

我不想以偏概全,但六零后跟七零后的大多数人总是给人一种想当表子还想立牌坊的感觉。我明白这是时代地铸造,他们理应是这样的人,可我也的确很讨厌这样的人。当表子立牌坊是个相当需要水平的活,可惜的是大多数人都没那么大的本事,表子当的不咋着,牌坊立的也不咋地,仍然执着地玩着这种游戏。

或许我自己也是个执拗的人,在坚守些可笑的三观。我记得几年前曾有个长辈跟我聊过这事,因为我的冷漠寡言,因为我对那些指手画脚之人的不屑。在他眼中,我故作高深想让人看不懂,反倒显得我很肤浅。而我自己却觉得我本来就平凡得很肤浅,肤浅得连迎合都不愿去做,是他们复杂地认为我在做的事更高深罢了。

处不来就拉开距离,谈不来就保持沉默,合不来就挥手告别。因为冷漠是执拗者的分寸,沉默是叛逆者的表达,洒脱挥别是内心自由者的归途。我在坚守着如此肤浅幼稚的东西,无非是内心的宁静平和,无非是自我与外界最简单有效的平衡关系。我非但没有故作高深,反倒在抵触普世价值观妄图强加给我的高深。

于是这变成了另外一个命题,为什么要这么个性?成人世界看的是谁更个性么?我当然知道人是群体动物,我当然知道人与外界边界上地妥协,成人世界可能不看谁更个性,但我自己需要,不是做给世界看的,是我自己很想看看。

我很需要给自己留出独处的空间,也给其他人留出独处的空间,某种角度来说,这是我所表达的尊重。我更愿做一个徘徊在世俗边缘的观望者,不沉溺也不脱离,这是我唯一能想出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的活法。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哪怕此生结束类似这样的对话也都无法互相佐证,我只能亲眼去看一看。

我认为这是当代人孤独感跟无力感的来源,一个从未终止过,又从未有答案的话题,怎么活着?我们都只听过,想过,却从没自己去看过。我们想要去讨论,但我们从小被告知这东西不容讨论,也没必要讨论,你只需要像其他人那样活着就好,别人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别人追逐什么你就跟着追逐什么。

在互联网时代下信息不再闭塞,我们跃跃欲试却好像已然没有勇气了,就一直迷失在各种爆炸性迭代性都异常恐怖的声音中不知该往哪走。如果说上一辈人没有选择,那我们这一代人似乎成长在没选择的熏陶下,然后突然开始有选择的权利,面对的选项又是铺天盖地的。消费致死,科技致死,娱乐至死,悲伤至死,信息至死,沉溺在微博里,音乐里,综艺里,八卦里,游戏里,潮流里,金钱里,关系里,别人的目光里,制造世俗意义上的焦虑,企图掩盖内心的焦躁。

而在这样的维度上看,互联网是一个避难所。在每个信息科技爆棚式发展的时代之后,一定会有人类对自我地重新审视跟认知,来弥补精神甚至灵魂层面的空虚以换取平衡,因为打破平衡可能意味着被毁灭。

上一辈人只能把它寄托在文学,音乐跟光影上,造就了那样一个光芒万丈的时代。随即发展又一次空前疯狂地提速,最终留下无数的大作一去不复返。九零后则被卡在夹缝中,没到无处安放的地步,也无从淋漓尽致,就躲在互联网的避难所里用各种东西填满自己。

倘若你不带有任何偏见去寻求答案,你会发现其实每个时代都差不多,仅仅承载方式跟释放途径不同,飞速前进的只有科技,人本身仍然停留在附近没多大进展。大学毕业坐进格子间办公室的你就跟听家里话中专毕业去了表厂上班的你爸妈没啥区别,你下班了刷微博朋友圈他们下班了坐在门口嗑瓜子聊村头巷尾,你做了代购开了网店,他们做起小生意开起小饭店,你听着叛逆的嘻哈,他们听着敏感的邓丽君,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

我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听吴禹佳他们聊些有的没的,脑海里慢慢闪过这些东西,好像突然间得到了些原来未曾得到的答案。这些答案意外的没让我觉得无力感越来越强,观望者的角度倒是让我平和了下来,仿佛跟时代间进行了些小程度地和解。

最后一杯酒喝完,我们起身回去。我杯子里留下点啤酒,完全可以忽略掉的薄薄一层,是我故意去留下的,也是我的习惯。从没有人注意过,那是我地另外一种表达,最后一杯酒喝完的时候究竟是还有下次还是就此结束吧。我有期许,在好奇心地驱使下,我希望这座小城市能给我更多不一样的东西跟不一样的答案。

也许是酒精地催化,我突然很想看看吴禹佳晚上开始的直播,不是在手机屏幕前.是在她身边。其实我一直都对直播无感,在我眼中大多数的直播更像是一种虚假存在感地交易。说白了就是花钱买尊敬,主播们放下自己的身段用一个极低的姿态换取看客内心片刻的地位满足感跟人民币。

好多人在说内容付费,内容付费是理所应当的,但问题在于有多少主播是真地给了你内容的?又或者说内容值不值得一位大哥每天坐在那刷几百块甚至几千块?所以我能明白她自己嘴里说的网络乞讨是什么,一半是自嘲,一半其实就是事实。

街头艺人跟要饭始终有着实质性的差别,就是到底是否真真切切地奉献内容,在网络世界里这门槛很低,却换得来不等值收入。又或许有什么东西是我没看到的,我想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否能给我些不一样的答案。

我交了两个月的房租,那之后的很多天里,白天找工作,晚上看吴禹佳直播。她几乎每天都要播六个小时,上午两个点,晚上四个点。我原以为她略带金属质感的嗓音是天生得,后来才发现那是直播喊得。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每天饱含激情地去做同一件事了,不管情绪好坏,不管点击开始直播时直播间里是否有一名观众。

她是一名小主播,挣扎在果腹边缘的小主播,为了生计没法再去摆地摊之后又开始做起了代购。有一次她晚开播了半个小时,而这半个小时里我一直陪她坐在电脑前抽烟,她看着直播间里空无一人,几次想要点击开始直播,却又把手收了回来。

她对我说她有点不想播了,直播间里没有人的时候她不知道该做点什么,自言自语?还是就这么傻坐着?好像都不舒服,就只能跟其他主播连麦。然后看着那些好看的年轻姑娘不会唱歌也不会喊麦,就只穿着凉快衣服撒撒娇,卖卖萌,搔首弄姿地喊喊哥哥叫叫爸爸被调戏几句,每个月就能收到上万块甚至十几万的礼物,扣去网站和公会的分成也够吃够喝了。至于她自己,每天扯着嗓子想尽办法让人笑,也就不过如此。她说网络世界就是这样,我把欢笑带给了你,你却把礼物刷给了小骚牌。

我问她那为啥还播下去,干嘛不去找个工作,曾经给一个城市设计过地标建筑的设计师想要糊口应该不是难事。她说当一个网红是她的梦想。

我没再追问下去,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自由?也没那么自由,还是每天像上班一样按时按点地工作,主播的休息一段时间就意味着一切重头再来。对内容输出和认同感的渴望?网络世界不过一时性起,不会有谁真地在乎你的内容,也不会有谁真地认同你。大家不过跟现实生活中一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跟着其他人走,跟着其他人捧,又跟着其他人骂。

我只能认为这是一种宣泄,一种释放。与其说是内容输出,不如说是心绪输出,又可能其实两种东西是一样的。音乐,绘画,写作,电影.....所有的艺术都是宣泄,击中了人们的心灵便成了艺术。吴禹佳的脱口秀里偶尔带着这样的东西,也同时被她披上过分戏谑的外衣,戏谑的有些尖锐,甚至时而伴随浓重的情绪导致自己被平台警告处理。

我有时会觉得她像是某个电台节目的都市情感主播,读着网友发来的信息,用自己的角度跟三观去解读,再做出回应。至于其他主播,大部分都没让我有什么认知上地改观,反倒变的更差了。吴禹佳混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不过这也正是我欣赏她的原因。她很有趣,不会像其他主播那样去圈钱,可有很多人在退网前会把散碎银两都留给她,在她直播间挥别。

我看到几次这样的事,故事大同小异,基本都是大哥们花了大把大把的钱刷礼物支持些年轻漂亮的主播。最后发现所谓的亲昵,尊敬跟感情都是花钱买来的,不再花钱的那一刻开始,你也就路人都不如了,一方说我很伤心,一方说是你自己愿意的。

而吴禹佳总是在直播间说自己是东莞淘汰下来的技师,本色出演一名小姐。每次听完她这句话我都会有些感慨,网络世界就是现实世界的放大镜,没什么好诧异的,世界本就比你眼中所见疯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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