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二十,我也下了火车。这座城市没有我想象中糟粕,可比我想象中冷,穿过车站走廊的时候我一度以为我到了南极。我一直很费解为什么所有火车站的出口都要设计得跟防空洞一样阴暗,让人踏进城市的第一步就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像是把你从温度适宜的车厢里一脚踢出来,啐了口痰狠狠甩上车门骂了句:“面对现实吧孙子诶!”
我在地下停车场打了辆出租车,进车门的一瞬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感觉再在外面多呆一会自己的脸可能就要被风刮掉了。我特意看了一下出租车的起步费,二点三公里六块,很便宜了。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告诉我,想要了解一个城市物价的最快途径一个是打车,另一个是嫖娼,所以他去每个城市做得第一件事一定是打车去找会所。尽管那明显只是他接济失足妇女的借口,但他那套不知道从哪来的大数据公式却出奇精确。
他说,最低档位的非正规会所全套服务的价格乘以六,加上最高档位的正规出租车起步费乘以五百的平均数,就是你在眼前这座城市的小资生活基础花销。
我问他为什么去会所要乘以六?他说从会所的商业模式来说,以行业平均客流量,捕获率为基准,参考固态单体客户平均收入,去衡量客单,毛利率和翻台率,投资回报比最高风险率最低的定价,就是不吃不喝每周够嫖两次。我问他一个月有四周,每周两次应该乘八,乘六不是还剩下一周?他说那是员工假,例假。
我问他出租车起步费乘以五百又怎么说?他告诉我跟会所一样,只是出租车行业面对的客户更广泛,男女老少皆宜,合理定价就是满足你一个月吃早餐,上班,吃午饭,嫖娼,回公司,下班吃晚饭,蹦迪,嫖娼,吃夜宵,回家各三十次。
我说那五百里还剩下二十次呢?他说这就是非正规行业跟正规行业在定义上的区别,非正规行业希望你倾家荡产为他提供收益,正规行业还想着给你留口饭吃。女人不嫖娼省下的车钱还给你留着臭美,在这个年代这就已经叫善良了。可是话说回来,我们从辩证的角度谈,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现实世界都是灰色地带。因为出租车行业流失的那部分收益都会在会所那以回扣的形式返还,羊毛出在羊身上,商业文明时代,正经人谁总谈良心?下贱!
我知道他每次都只是在一本正经地胡扯,但还是会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尽管你说不出究竟有道理在哪。
吉林的出租车司机很能聊,从白菜涨价到G20峰会都能跟你分析上两句。假如你选择沉默,他就会在车队对讲机里和其他人继续从白菜涨价聊到G20峰会。
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是,吉林的出租车司机很喜欢聊两件事,一件是搞破鞋,另一件是今天拉了多少钱。讲荤段子是很多城市的出租车司机在车队对讲里都会做的事,而这里的出租车司机似乎疯狂沉迷于分享自己的风流史。让人觉得那些网络小说里后宫佳丽三千的故事都是在坐出租车时听来的,再通过各种声音类软件讲给出租车司机们解闷,这大概就是创作取之于生活,用之于生活吧。
同样在拉了多少钱这件事上,这里的师傅们也不屑于乏味的常规交流。哭穷的那部分仍旧哭穷,炫富的那部分仍旧炫富,拉了多少钱只是个引子,大家真正要聊得是拉了什么奇葩的顾客。巧的是车队频道里突然聊起了拉顾客去会所吃回扣的事,我早有耳闻,却也是第一次听到当事人还原事件真相。
大家都轻车熟路,谈论着哪家给的回扣高,从五十到一百五不等。这明显不是一座大城市,这个价位着实吓我了一跳。我问司机:“提这么高?吉林出去玩一次要多少钱啊?”
他说:“那得看你去啥地方玩,差不多一点的四五百,高档地方一两千的也有。”
他给我的答案让我更加费解,我追问道:“那回扣就这么高?他们挣啥呀?”
他看了我一眼,无奈地笑了笑:“老弟呀,想啥呢?那可不是拉一个人去就给那些钱呐!这么给谁还正经跑活了?专业拉皮条都发了!得拉一车人去,咋也得仨俩的,还得等人家进去点完台了看花多钱再说给你多钱回扣。这都啥年头啥样了?还寻思劳动人民最光荣呢?劳动人民都是干完活还得伸手要饭吃的,还得看人乐不乐意给呢。”
我说:“你这么聊也不对师傅,劳动人民也不能客人一上来说去哪个会所,那会所拉一个人去不给回扣你就不拉呀。”
他听我这么一说点了点:“这话没毛病!诶,你说这玩意也是的,你说我拉他去呢?属于纵容他违法乱纪。我要劝他从良呢?我有点多管闲事。完了这回扣呢,我拿了也算是走在法律的边缘上,不拿呢还有点傻逼。反正说来说去,现在这社会也说不明白个好赖对错。咱自己别犯法就得了,正义感这玩意是真不值钱。”
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又问他:“那在吉林一个月挣个三千左右就能活得挺好呗?”
他惊讶地说:“诶,你咋知道呢?对,一个月挣个三千来块钱就能稍微潇洒潇洒了。这小地方,物价低,生活节奏也慢。”
说说笑笑我又想起我的那位朋友,我猛然觉得自己应该对他有个重新地认知。他似乎并不只是一本正经地胡扯,而是一个嫖娼嫖出了人生哲学的男人。我说不好他究竟是把人生映射在了嫖娼上,还是用嫖娼感悟了人生?可无论是哪样,我都只能说他是个有性,有生活,又有性生活的人,除此之外再不能用其他形容词来定义他。
这座小城市很有意思,街道井然有序,这么冷的夜里也一样人潮涌动,颇有些大城市的气氛,却不见大城市的高楼林立,也不见人们忙碌的表情和身影。
穿过繁华的街道,依旧灯火通明,但不再热闹,我在加油站旁的一个小胡同里下了车。这小区有些老旧,放眼望去都是多层楼,不见一座高层。我一直还挺喜欢老小区多层楼的,这样的小区绿化是差了一点,可不管你走在外面还是呆在屋里都望得到天空,感受得到阳光,起码豁然开朗,不会觉得压抑。
我爬上四楼,敲了敲门,打算放下行李出去吃口东西。房门里一阵手忙脚乱,紧接着猫眼一黑,片刻,老太太略带防备的声音慢悠悠传来:“你找谁?”
我说:“我是来住宿的。”
打开房门,一个古铜色皮肤,中等身材的老人穿着绿色的T桖站在屋里。她把短头发染得又黑又亮,满头的大卷烫得圆滚滚的,显得异常茂盛。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容堆在一起,看起来很有喜感。
听到我是房客,老太太的态度马上恭维了起来:“你好,小伙子,快进来暖和暖和,穿这么点冻坏了吧?我先领你去屋里,你把东西放下,在客厅歇一会,我把菜炒了咱就吃饭,就等你了!”
我说:“都快八点了还没吃饭呢阿姨?不是告诉你不用等我了么,你这么晚吃饭胃能好受么?”
老太太挥了挥手:“叫啥阿姨?这孩子,咋还分不清辈呢?我看你也就跟我外孙子差不多大,叫姥姥!今天人多,大家伙一起吃饭热闹,不差那一两个小时!这小伙儿长得真漂亮,这大高个,越瞅越像我二外孙儿!嘿嘿嘿!”
我脱了鞋关上门,一楼是客厅,厨房,有一间厕所跟一个拉门的卧室,看起来应该是老太太的房间。玄关,偏厅跟主厅是打通的,视觉上很宽敞。主厅沙发上坐着两个年轻人,见我进来冲我挥了挥手,我礼貌的向他们点了下头,便跟着老太太上了楼。
她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眼不花耳不聋,虽然有些驼背,腿脚也仍然利索,身体算是很硬朗了。二楼是两个厕所加一间一间的隔断卧室,卧室总共有六间,老太太带我进了最里面的屋子。屋子大概有二十几平米,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套电脑桌,一扇小衣柜。
屋子里有些热,我放好行囊,脱掉外套,便照老太太说的下楼去客厅等着吃饭。客厅里的两个年轻人都是烟民,说来奇怪,烟民之间的问好方式基本都是打开烟盒伸向对方,问一句:“抽烟么?”
对方会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烟说:“不用不用,我这有。”
听他们说这里可以长租,长租会便宜很多,除了他们俩,还有他们的一个朋友也是这里的长期租客。老太太自己一个人生活,老伴去世很多年了,儿女都各自成家立业,二外孙跟她住在一起,还在外地读大学不是经常回来。老太太喜欢热闹,喜欢聊天,便也就把屋子都租出去。
她是个很有意思的老人,他们都说她是高龄段子手,因为记不住名字,所以她给他们都起了外号。叫王许智的哥们长得又黑又壮,老太太就叫他小黑胖儿。叫吴禹佳的姑娘是个帅气的T,老太太就叫她小假小儿。
当然,老太太也有自己的外号,是她最小的孙子给她起的,叫崔泡泡。偶尔他们会开玩笑似的当面这么叫她,她嘴上骂骂咧咧的,却也都笑着应了。说着,他们开起了平翘舌艮的玩笑。
“诶,那个电影叫什么什么山来着?”
“断背山。”
“不是不是.......碟中谍山!”
“啊,我还以为是复仇者联盟山呢!”
“一路向西山地。”
“期盼蜜桃成熟山上映。”
我笑得不行,问他们:“那老太太真名叫什么呀?”
吴禹佳指着电视旁硕大的相框煞有其事地胡扯起来,相片里老太太穿着古装带着头饰,打扮得像个老佛爷:“老一辈人给女的起名讲究四大字,显得自己书香门第,大户人家,落落大方!淑!珍!芬!芳!那都是身份跟地位的象征!看着没?崔泡泡的帝王之气!那就不是寻常百姓等闲之辈!一起就占俩,崔淑珍!跟凤儿啊,霞儿呀,妮儿呀都不是一个级别的!那都是市井小民,都没文化那都!”
她一边扯着,电视里一边放着阿沛阿旺晋美生平的纪录片。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我想大概是老太太平时做饭会去听电视里播些什么。她话音刚落,老太太拿着饭铲一阵小跑来到客厅,好奇地问我们:“谁死了?”
我说:“阿沛阿旺晋美。”
老太太恍然大悟,不紧不慢地说:“啊......俩人都死了?”
我们三个互相看了看,想笑又强忍着不好笑出来,都纷纷点头说:“对,是,俩人都死了。”
老太太背过手一边摇着头,一边转身回厨房,嘴里自言自语地小声絮叨起来:“哎呀,现在这人啊,说没就没啊,一没还就没俩,你说说......”
我们三个倒在沙发上笑得直不起腰,我没想到她这么可爱,才刚说完她高龄段子手的名号就马上给我展示了一波。
我说:“这要是班蝉额尔德尼确吉坚赞没了得死多少人?”
王许智说:“那就是马航又失踪了。”
我很喜欢跟有趣的人待在一起,生活如此抑制多巴胺,能够发自内心笑出来,又能够让你发自内心笑出来的人一定是单纯而善良的人。我觉得在这个时代里,单纯而善良才是最难的事情,那些不用任何物质交换便能拯救你多巴胺的人,一定是你该珍惜的人,他们是世间少有的人。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跟每个陌生人见过一次面聊过一次天后,他能跟我交往到什么程度便已经在我心里划清了界限。有很多人认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可以辨别一个人是种能力,他细微的动作,神情,眼色,语气,习惯,说话的内容,语速,表达方式,甚至是呼吸的频率,深浅都在向我传达着各种信息。
大多数时候我自己也说不出具体的缘由,就好像是杀毒软件机械化地快速处理程序。有些人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场景里以同样的身份同样的立场说同样的话,我的态度仍会天差地别。
只不过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普遍都会选择在滚滚红尘里做个小姐,投其所好,带上千万副面孔在交际场上讨人欢喜。随便你习惯什么样的体位,什么样的称呼,你要的真情我都有,你要的姿势我都会。
为得就是走好前人走过的路,吃好前人吃过的盐。力争上游,争取有朝一日出人头地,高人一等,攒钱玩鸭子。到时候随便你习惯什么样的体位,什么样的称呼,你要的真情他都有,你要的姿势他都会。
而我似乎荒废了这种能力,如一个退休从良的淘汰技师出来约炮,一为情投意合,二求身心欢愉,三图眼前清净。你加钱我不一定叫爸爸,你续钟我不一定撅屁股,你不开发票我也不一定送饮料。泱泱大国,千载传承,孔孟之道发展到今天,终于把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发展成了笑贫不笑娼,仲尼子舆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含笑而去了。所以我觉得这年头奋斗在服务行业高危领域的男女公关客房公主们,都算是有理想,有抱负的。起码靠着手艺赚钱,尚未矫言伪行,误人子弟,不丢人。
没多久,老太太招呼我们吃饭。我问他们另外一个朋友呢?不回来一起吃饭么?他们说出去约姑娘了,姑娘要是好看的话别说吃饭,回不回来睡都不一定了。我说怎么不约回来。他们说晚上深水湾战役炮火连天的,难免对无辜群众有所波及。
老太太做了一桌子菜,却没几个我吃得下的。那一辈人穷怕了,人生的前几十年都是在果腹边缘挣扎过来的。对她们来说炖鱼扣肉就是最高礼仪,就算她自己也吃不下去,也仍旧觉得是最好的。一个人最根深蒂固的性格被成长环境影响着,伴随一生,死性不改,你我都是。
每一代人身上都会有各自共同的标签,小气也好,古板也好,虚伪也好,自私也好。这些都是生活对他们地要求,时代对他们地铸造,环境对他们地教育。
代沟,谁都躲不过,我们都终将被淘汰在时光的长河里,谁又有资格说谁?谁又有资格教谁?不过尽是些从不设身处地,自以为是的优越感,没人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为你好,或许连你自己都已经忘了。
老太太每天晚上都会小酌一杯,馋酒但是又不能喝,每次来了新租客她都忍不住高兴地多喝一口,然后就着酒劲东一句西一句的开起自己的脱口秀专场。所以吃完了饭我们三个都没有下桌,而是坐在那听老太太讲自己那些远房到几乎没什么关系的亲戚。
好像那一代人都特别喜欢去盘关系,就算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也不会对她所说的事情有多大影响,她还是要屡清楚那个人是她叔家外甥女侄子的堂姐。
对那辈人来说,盘关系就好像是套话,是晚会开始前的无味铺垫,晚会结束后的尴尬陈词。总之,老太太在盘关系的时候我脑海里出现的都是各种大型场合的官方说辞。我觉得这也应该算是一种传承,一种谁都道不出理由地传承。
回头想想我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这样的,中国人的教育就一直致力于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把多变的东西统一化。我不知道这样好在哪,只知道别人都这么做,你不跟着做就是异类,就要被说教。为什么?没人敢问,也没人敢说。
反正穿上那件插根鸡毛的礼服提起后嗓音,上方斜视四十五度,眼带期盼面露微笑,金秋送爽,丹桂飘香说出来,你不知道爽在哪也得鼓掌。联欢晚会不欢乐很正常,因为领导们在,要庄重, put your hands up嗨起来是迪厅。能当上领导的当年都是送爽送得好,鼓掌鼓得欢的,他们不能跟大众一起蹦迪,只能私下里偷偷愉欢。
至于崔泡泡走了样的复杂化我倒觉得甚是欢乐,如果她直接说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可能就没有那么可爱了。我有时在想,可爱是什么?大概就是反差下的傻。傻分两种,一种是傻乎乎,一种是傻逼。这世上的人都会时不时犯傻,仅是大部分人是傻逼,极少部分才是傻乎乎。这跟金秋送爽还是叔家外甥女侄子的堂姐无关,全看这个人是不是你可以去爱的,因为可以爱才能叫可爱。
吃饭时,我们跟她科普了阿佩阿旺晋美,还告诉她那是个活了一百岁的长寿老人。但她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依然不依不饶地和我们说:“哎呀,现在这人啊,说没就没啊,多吓人你说说!我老叔家的外甥女的侄儿有个叔辈姐,也是的!头一天还好好的,还下地干活呢,当天晚上就说啥都不行了,大半夜好几个人给她整医院去了就。按说她一直也没啥毛病啊,身体挺硬实的,感冒都不咋得,咋能说不行就疼得急赤白脸的,满头冒汗呢?结果一通查,查出个疑难杂症!她那个胃里啊,长了个宫颈瘤,那家伙那大瘤......“
我们三个被说得一愣,吴禹佳小心翼翼地又了问一次:“长了个啥瘤?”
崔泡泡不紧不慢地说;“宫颈瘤呗。”
我忍不住笑起来:“嗯,那确实是疑难杂症。”
王许智他们两个也在一旁应和着:“是啊,难治啊这病,难治。”
崔泡泡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笑着冲我们挥了挥手:“去你奶奶个孙子的,不行笑话姥姥,仨小王八犊子!”
她抿完小钢杯里的最后一口白酒,辣得长长地哈了口气。随手撕下一块垫在桌子上盛鱼刺的旧报纸擦了擦嘴,继续不紧不慢地开始碎碎念:“又动手术,又吃药,又住院的,我寻思我去看看吧,给扔俩钱。结果刚扔完没几天,人没了,白给了,还得再给一份......你说现在这钱也是真不抗花,啥啥都涨价,是东西也涨价,人情也涨价,就是工资不涨!我这点退休金社保啥的加吧加吧,交取暖费,平时买菜,再有个人情往来,也就剩不下啥了。原来要是谁家结个婚给随个五十块钱那都了不地了,得带着全家人去吃去!现在,两百都有点快拿不出手了,去年我都一人随五百,哪还有钱了?一点都剩不下!”
我问她:“随了几个人啊,一人五百?”
崔泡泡幽幽地说:“一个人......”
吴禹佳笑着白了我一眼:“就你话多,哈哈哈!人家不都告诉你了?一人!随了五百嘛!你这理解能力太差!”
我说:“是是是,怪我怪我。”
吴禹佳贱兮兮地调侃起崔泡泡:“老太太你跟我说实话,你那钱都哪去了?算一圈一年有两万块钱都往多了说,你跟我们还藏着掖着的,是不都偷摸存银行里了?”
崔泡泡瞥了她一眼:“谁偷摸的?人那钱留着给我孙子上大学娶媳妇用呢还!不行这么说姥姥,虎啊!”
说着她又自然地拿起那个早就被铁抹布刷出了划痕的钢杯,送到嘴前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她看了看旁边的酒瓶,犹豫了半晌,最后把手伸向水壶倒了些热水:“哎,穷怕了,哪像现在日子这么好啊,我们那时候想吃口大米都没处找去,还肉呢!我这几个孩子都孝敬,啥都给我买,又鱼又肉又水果还给买衣裳还给钱!那也舍不得啊!我自己都上早市买去,便宜!岁数大了,吃也吃不动,穿也穿不好,热热乎乎吃饱,好看孬看穿得劲就行了。挣那点钱都不容易,谁也不是干巴楞子抢银行......”
我们三个哈哈大笑,问她啥叫干巴楞子抢银行?
她说:“那可不干巴楞子抢银行,我看那新闻说那男的就是,是哪的了......我给忘了........他就是.......用个啥玩意.......我也不懂........反正就是个高科技........完了谁道咋整的.........反正就啥也不干,就干巴楞子抢银行他。”
王许智笑着白了我们俩一眼:“就你俩话多,哈哈哈!就干巴楞子抢银行,咋的吧?”
她就这么不着边际地跟我们聊了很久,就算我们有时候没大没小,她也还是很高兴。我说不好这个信息跟科技都空前昌盛的年代究竟是把世界变大了还是变小了?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几乎没有什么温饱的问题。然后为了不落在队尾仍旧拼命阉割自己,回过头来才猛然觉得若有所失。高楼大厦,信息网络,屏幕鼠标,钱财地位,或许世界的确变大了,但心变小了。
收拾好碗筷已然九点多了,平时这个时间老太太早就已经睡了,我们三个在客厅抽了根饭后烟便也上楼了。
吴禹佳小声问我:“喝酒不?”
我望了望老太太关了灯的房间点了点头。
我是个特别不愿意在长辈面前展露自己的人,碰巧他们两个也是。我觉得大部分九零后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习惯,越是在亲近的长辈面前越是把自己隐藏成一个少言寡语不谙世事的人。
我曾在想这样的原因是什么?结果我能给出地解释大概就是我们这代人成长在一个超速发展的时代,从数字时代到大数据时代,从座机到智能手机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这可能是纵观历史都不曾有过的断崖式代沟,而连接在断崖两端的便是九零后。
在网络爆发的源头,九零后是第一波,也是唯一一波青少年时代就作为标签真正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一代人。可这是时代地铸造,不是我们自己地选择,铸造你的人为你贴上不理解的标签,然后与你互相不理解。人类始终是群体性的懦弱生物,既然不理解,那也就不需要理解了。保持沉默,留给自己一个空间,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挑起争端,哪怕争端才是真正的公平。
他们两个拿了一堆啤酒跟零食围坐在我房间的地板上,地暖的温度正好,不冷也不热。
王许智递给我一罐啤酒问我:“饭也吃了,烟也抽了,酒也喝了,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呢?”
我接过啤酒说:“我叫李艺博。”
吴禹佳盯着我耳朵上的耳环看了很久,神秘兮兮地说:“老铁,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是gay么?”
尽管问我当讲不当讲,可她明显没理会我到底想不想让她讲,便直接问了。
我贼笑着告诉她:“现在还不是。”
她也贼笑着说:“那以后呢?”
我说:“明天应该也不是。”
她举起啤酒义正言辞地说:“那祝你早日出柜!”
我跟她碰了下啤酒罐说:“好嘞,结婚时候告诉你,该随礼随礼。”
她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挺狗啊,你这是明晃晃的讹钱啊!你以后就叫狗博得了。”
我说:“这咋能叫讹钱呢,要是你的话你不办啊?”
她思索了一阵,灌了两口啤酒看着天花板一下安静了下来,平和地对我说:“我就希望找一个能懂我的人,不管我在外人眼里多疯癫,回头看她的时候她眼里全是感同身受…….婚礼……不办了吧。”说着她看着我微笑起来,那笑容里藏着许多话语,藏着许多忧虑,我看得出,我心有不忿。
我望着她的眼睛不屑地告诉她:“要是我的话我肯定叫上我所有最重要的人,哪怕只有一桌也热热闹闹地好好办一下!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就应该庆祝!起码我得告诉所有在乎我的人,我过得特别好!”
她放声大笑,问我:“你就说你随礼不吧?”
我说:“你要是办我就随,我还随一大的。”
王许智也伸出食指摇了摇:“一千起,你办就随!”
她拍着大腿说:“哈哈哈!整挺好!要不这样吧,你们先给五百,剩下那五百不用给了,吃饭你们也不用来了,怪破费的,心意到了就行,你们看行不?”
王许智瞥了她一眼,嫌弃地说:“你这才是明晃晃地讹钱啊,饭都不给吃,哪管你在夜市办一桌呢?”
她说:“也行,一人来碗鸡汤豆腐串,你看咋样?”
王许智看了看我,煞有其事地跟她抬起杠来:“诶,脸呢?早上洗丢了?你哪怕再给点点炸串呢?咱这关系,加瓶宏宝莱不行么?”
吴禹佳也一本正经地瞎说着:“加瓶宏宝莱得了嗷!炸串过分了嗷!啥家庭啊?趁狗逼啊?吃炸串?”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我已经记不太清上一次自己这么毫无顾忌地笑到苹果肌疼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感觉很奇妙,久违地感知到自己正活着,那样虚假,又那样踏实。
吴禹佳盘坐在床边,手里握着啤酒罐又一次抬头望向天花板。她稍稍收起了放肆的笑容和凌厉的眼神,若有所思地发着呆,脸上尽是说不出得祥和。然后她突然咧开嘴又笑了起来,缓缓摇了摇头,冲我们抬起啤酒罐碰了下,狠狠地咽了一大口。
那一刻我看着她心里有些莫名而来的酸楚,我似乎能明白LED灯惨白的光芒下那抹微笑里有多少声嘶力竭,似乎能明白一个人虽然看似狂颠地淹没在茫茫人海里却寂寞至死的失望。
我极其厌恶这个时代主流价值观的闭塞和嘈杂,尽管有互联网发声,甚至开始有法律保护,但是在市井之人眼中仍旧带着浓重地歧视。同性恋究竟不堪在哪?至今没人能给我个答案。
这事情聊起来就总是让我感觉人光顾着去发展科技了,自己却一直停滞在那赖着不走。我甚至认为大部分人没比动物高级到哪去,反而开始动物化,把婚姻自由恋爱自由那部分高级的东西通通扔在脑后。高谈阔论动物性地繁衍,讲不通道理,也不想讲道理。
在他们嘴里,男欢女爱结婚生子是种任务,大概的过程跟动物交配一样。你要有显赫的地位,稳固的地盘,富裕的食物来源,去争取跟异性的交配权。诗和远方?真爱至上?天赋人权?这些人类行为注定要被视为异类淘汰在森林中,受尽排挤。
他们说你还是岁数小,到了他们那个岁数就明白了。但是我从小看《动物世界》时赵忠祥老师便已经告诉过我很多次,到了交配的季节了,猪该干什么?马该干什么?狮子又该干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人进化了十几万年又开始学着怎么做只动物。
我认识一些同志朋友,我不觉得他们有任何异类的地方,只是喜欢的人性别跟其他人不同。他们普通人一样去工作,普通人一样去生活,普通人一样拥有各种性格。假如外界的噪音没有那么嘈杂,他们自己过得很好。
而噪音,是件非常幼稚的事。就好似你喜欢吃咸的,他喜欢吃辣的。你偏要说吃辣的伤胃,人就该吃咸的,别人都吃咸的,到了我这个岁数你也会喜欢吃咸的,别这么不合群,你得学会人情世故,你得生存,要不然到老了怎么办?吃口粥胃都受不了。
大家都特别愿意去说人情世故,在这个逻辑里你硬是要贴在自己不喜欢的人屁股后面取悦他是件特别值得歌颂的事。更讽刺的是,越是你的亲戚长辈越喜欢告诉你去委屈自己,因为他们总是觉得这样有利可图。可我并没看到侃侃而谈的他们究竟获得了多大的利益,在我眼中无非是些不愿坦然接受自己平凡的人企图用灌输他人的方式来进行自我合理化。
我觉得可笑的地方是实际上吃咸的脑血栓,可你这么反驳他你就是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不明事理。毕竟他们觉得全世界都喜欢吃咸的,你看不到,他们为你好才告诉你,人到最后唯有得脑血栓才是正路,死于其他方式都凄惨无比。
人活着,吃口饭罢了,喜欢吃咸的就不要硬是跟喜欢吃辣的凑在一个碗里。你装作喜欢吃咸的人家最多也就分你点咸的,那不叫人情世故,叫自作多情。别人选择死于糖尿病还是胃癌与你无关,你逼着他死于脑血栓不是为他好,不过就只是让他活得难受而已。
可能这么说有些离经叛道,一个人大部分的性格缺陷,人生阴影,甚至心理疾病其实基本都来自于儿童时期的家庭跟校园。亲人,很多时候就是杀手,杀人诛心的杀手,争不过,舍不得,躲不开。
吴禹佳说,人生就是场大富翁,成年人都认为小孩子沉迷游戏,但成年人才更沉迷游戏。这话听得我背后发凉。我从未这么想过,可事实便是如此。这场游戏里,孩子是父母创造出来的角色,父母像玩家一样充值,然后操控方向,决定进程。在所有不可控环节想尽办法把结果改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管你情不情愿,他们是为了你好。然后你也开始为人父母,变成另一名玩家,开始同样的游戏。
游戏照进现实,这个时代最主流价值观的写照。人民币玩家轻轻松松满级,普通玩家精打细算仍旧一步一个坎。最终人们有了结论,钱,才是升级通关的最关键。大家疯狂地操盘一场浩大的游戏,却不知道电子游戏没有情感,而人有。却不知道你离开了,电子游戏便永远停在那,而人还要自己继续走。却不知道电子游戏可以不在乎体验只追求最终通关胜利,而人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最终胜利,也不会想最快通关。
我们三个都没有去聊各自在外的原因,因为心照不宣,年轻人背井离乡的原因一部分是寻找机会,一部分是寻找自由,也许更多是寻找自由。像我们这样的人,年近三十依然不愿沉沦在俗世的漩涡里,最后便也注定是这世上流浪之人,自由,某些角度上就是孤独。
但他们跟我讲了各自的过去,在同龄人都不谙世事的年纪里,便已然游走在滚滚红尘中奋命厮杀。那些故事一半是天空海阔,一半是世态炎凉。年少的沧桑是个很有魅力的东西,像是通往洞悉人生道路上的路标。
它没有不惑之年沧桑得那般平和,它躁动,挣扎,不屑,痛苦,在世人口中不该沧桑的年纪沧桑。本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所畏惧,却越发向古稀之年通透人世样的无所谓靠拢。
我猛然想起曾在一家咖啡馆看过一段话,早已记不得时间,也记不得咖啡馆的名字。可一直记得整面留言墙上都是五颜六色的便利贴,大多写着些年少青涩的字迹,青涩的情爱,青涩的烦恼和青涩的梦想。
仅有那一张中规中矩的白纸,远离喧嚣,被图钉按在不起眼的角落,任盆栽的枝叶挡住半边脸。纸上字迹潦草,七扭八歪,随性得毫无规矩,却写着这样一段:
风不知所向,云不知所动,烈日灼心,雨雪彻骨,春来秋走,路长漫漫无期。繁星伴皎月,残灯待归人,心无所属,人无所归,求不得,争不过。似柳絮蒲花,漂泊兮,沉浮兮,落石间而生,自强尔?不弃尔?入世人之眼出世人之口,感不同,身不受,轻薄之言不见爱惜,形单影只,孤寂罢了。
我不知道是谁写下这段文字,但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风中飘舞的蒲公英种子跟柳絮。落在水泥方砖间扎根,拼了命在夹缝中生长,苟活于人世。
自强不息?锲而不舍?不过都是世人虚情假意地说辞,行人路上脚下留情便已是天大的善意,谁又会为你撑一把伞挡一滴雨?早熟就像开着大火烤一掌厚的牛排,懂得人切去灼焦的外衣才见得到佳瑶,在世人眼中不过是块烤糊了的垃圾。
王许智是个货车维修工,周末休息,而吴禹佳在做网络直播,时间相对富裕。所以两个人偶尔会出去摆地摊,一为看妞,二为挣烟钱。我暂时也没什么事好做,便决定跟他们一起去玩玩,小酌之后我们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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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永夜 作者: 江火香猫
科幻末世 1042417 字
永夜:浩劫余生,终见光明
2 校花别沾边,重生的我只想搞钱 作者: 十万字
都市小说 789066 字
都重生了,还不好好搞钱?
3 我死后,姐姐们才开始爱我 作者: 木马非马
都市小说 80082 字
我死后,全家人才开始知道爱我,可我已经死了
4 上门狂婿 作者: 狼叔当道
都市小说 8171953 字
上门赘婿,受辱三年,期约一到,强者归来!
5 武圣之上 作者: 任我独行侠
玄幻奇幻 201339 字
这是个废材靠着金手指,逆天改命的故事!
6 60年代:开局荒年,我带着全村吃肉 作者: 妞妞骑牛
都市小说 415929 字
穿越60年代:开局荒年,我带着全村吃肉
7 这位诗仙要退婚 作者: 人世几春秋
历史军事 1194814 字
这位诗仙要退婚:文韬武略
8 玄幻:遇强则强,我的修为无上限 作者: 史上最帅作者
玄幻奇幻 1481875 字
获得遇强则强系统,我直接啪啪给了天道两个大嘴巴子
9 红豆缘:炮灰也要长命百岁 作者: 翘褚
古代言情 271116 字
开局炮灰剧本怎么办?不慌,苟着苟着就到大结局了
10 神龙诀之九龙剑诀 作者: 光环美男
仙侠武侠 1003350 字
江湖传闻要是得到《神龙诀》,就可以称霸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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