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银杏标本

消毒水、汗味、廉价快餐和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发酵成医院缴费大厅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人声嘈杂，像一锅煮沸的、粘稠的粥。焦虑的面孔，佝偻的身影，攥着缴费单、在长椅上枯坐等待的人，构成一幅无声的苦难浮世绘。

林晓星排在长长的队伍末尾，身体僵硬得像一尊冰冷的石雕。身上那套廉价套裙下摆还沾着昨天在王副总办公室收拾花盆碎片时留下的、已经干涸发黑的泥土污迹，以及几道不甚明显的血痕——那是被碎陶片划破手指留下的印记。手腕上被王副总攥出的青紫指痕在袖口下隐隐作痛，但这点痛，比起缴费窗口里即将宣判的“死刑”，简直微不足道。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每一次挪动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她手里紧紧攥着从钱包深处翻出来的最后几张百元钞票，还有几张零散的十元、五元，那是她省吃俭用、东拼西凑出来的最后一点“弹药”。这点钱，在母亲日益沉重的医药费面前，杯水车薪。

终于轮到她。

“名字，住院号。”窗口后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声音平板得像机器。

“林淑芬，内科三病区，7床。”林晓星的声音干涩沙哑，报出信息的同时，将那几张被她攥得汗湿、边缘起毛的钞票小心地递了进去。

工作人员熟练地在键盘上敲打几下，眼睛盯着屏幕，毫无波澜地报出一个数字：

“林淑芬，住院预缴金余额：负一万三千八百五十二元七角。”

轰——！

那串冰冷的数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倒刺的铁锤，狠狠砸在林晓星的太阳穴上！她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紧接着是濒死般的剧烈抽搐！

负一万三千八百五十二元七角！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残酷，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昨天透析室那惊魂一夜的费用，像沉重的巨石，彻底压垮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堤坝！

她递进去的那点钱，连个零头都不够！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黑色潮水，瞬间灭顶而来，将她彻底淹没。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金属窗台边缘，指甲在光滑的漆面上刮出细微的、刺耳的声音，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负……负这么多？”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和哀求，“能不能……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我……我马上发工资了……”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发工资？那点微薄的薪水，在这天文数字般的债务面前，又能填上多少？

工作人员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见惯了生离死别和人间窘迫的麻木。她公事公办地指了指窗口旁边贴着的一张打印纸：“看到没？欠费超过一万，系统会自动锁住所有非抢救性用药和治疗。赶紧去筹钱吧，不然明天透析都做不了。”说完，便不再看她，扬声喊：“下一个！”

后面排队的人不耐烦地往前挤了一下。

林晓星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被挤出队伍。那几张被她攥得皱巴巴的钞票，还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柜台上，显得无比讽刺。她没有去拿。巨大的耻辱感和铺天盖地的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做不了透析……那意味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那张蜡黄浮肿的脸，透析机尖锐的警报声，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怎么办？去哪里弄这么多钱？

王副总那张油腻而充满算计的脸在脑海中闪过，带着令人作呕的“变通”二字。难道真的只能……去求他？去接受那份肮脏的“前途”？这个念头让她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缴费大厅，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医院停车场里车来车往，喧嚣嘈杂，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母亲还在病房里等着她，可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就在这时，一辆银灰色的普通轿车缓缓驶入她的视线，在不远处的车位上停下。那车并不起眼，甚至有些旧了。林晓星的目光原本空洞地扫过，却在看到驾驶座车门打开的瞬间，骤然定格！

一个穿着洗得有些发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浅蓝色衬衫的身影从车里下来。那身形高瘦挺拔，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清冷。

是许墨！

林晓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那个在深夜透析室救了她母亲、眼尾有颗泪痣、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许医生！

他怎么会在这里？

许墨显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林晓星。他关上车门，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病历夹，步履匆匆，似乎刚从某个地方回来，正赶着去病房或者门诊。他走到车尾，打开了后备箱，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林晓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躲在旁边一辆高大的SUV后面，屏住了呼吸。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或许是此刻满心的绝望和狼狈让她本能地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尤其是……他。

许墨很快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牛皮纸文件袋。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车尾，打开了那个深蓝色的病历夹。他的动作很专注，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沉静而清晰。

林晓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她看到他从病历夹的塑料封套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片叶子。

一片已经干枯、失去了所有水分，却依旧保持着完整扇形轮廓的银杏叶。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在那片薄如蝉翼的枯叶上跳跃。许墨修长的手指捏着叶柄，将那片银杏叶对着光线，专注地凝视着。午后的风很轻，拂过他额前几缕垂落的黑发，也轻轻吹动着他手中的叶片。那小小的、脆弱的枯叶在他指尖微微颤动，仿佛承载着某种无法言说的重量。

林晓星的心，也跟着那片叶子，轻轻地、莫名地颤了一下。

她看着许墨小心翼翼地将那片银杏叶重新夹回病历夹的塑料封套里，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然后，他合上病历夹，将它稳妥地放进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里。

就在他准备关上后备箱离开时，林晓星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车尾的保险杠。

那里，贴着一张已经有些褪色、边缘微微卷起的椭圆形贴纸。

贴纸上，印着一个红色的、醒目的心形图案，下面是一行清晰的黑色小字：

“生命礼物，传递希望——器官捐献志愿者”。

器官捐献志愿者……

林晓星的呼吸猛地一滞！像有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脑中混沌的迷雾！

透析室里，他沉稳操作机器的侧影；他袖口那抹深蓝色的墨渍；那份被王副总踩在脚下、提到“许”姓医生的“2019年度未执行配型记录”和“事故档案”；还有此刻，这片被他珍视的、夹在病历本里的银杏叶，这张贴在车尾的“器官捐献志愿者”贴纸……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这一刻，被那张小小的贴纸猛地串联起来！一个模糊而巨大的轮廓，带着冰冷的寒意和惊心动魄的可能，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轰然显现！

难道……许墨和他父亲……都和那个肮脏的肾源优先配型名录有关？！和那场被掩盖的“事故”有关？！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她的脑海，让她瞬间遍体生寒！

就在这时，许墨关上了后备箱，转身准备离开。他的脚步依旧沉稳，朝着住院部的方向走去。也许是林晓星的目光太过强烈，也许是某种直觉，就在他即将走过林晓星藏身的SUV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朝她这边扫了一眼。

林晓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缩回头，紧紧贴着冰冷的车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不敢呼吸，生怕被他发现。

脚步声没有停留，很快远去了。

林晓星靠在冰冷的车身上，大口喘着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她缓缓探出头，只看到许墨穿着浅蓝色衬衫的清瘦背影，消失在住院部大楼的玻璃门后，步伐依旧沉稳，带着一种近乎孤绝的坚定。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沾着泥土和干涸血迹的手。缴费窗口那串冰冷的欠费数字还在耳边回响。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收紧。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外套口袋里的某个硬物。

是苏曼那支滚烫的、正红色口红。

林晓星的眼神，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那潭底，映照出王副总油腻的脸，苏曼空洞的眼神，透析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还有……许墨夹在病历本里那片脆弱的银杏叶，和他车尾那张刺眼的捐献贴纸。

混乱、肮脏、冰冷的现实，巨大的债务，母亲的性命……还有那个刚刚浮现、却让她不寒而栗的模糊真相……

所有的线索和压力，在这一刻，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她，几乎要将她勒毙。

她需要喘息。需要一点……支撑下去的东西。

林晓星的手，几乎是颤抖着伸进了口袋里。她摸到了那个随身携带的小铁盒，里面装着廉价的薄荷糖。她摸索着，用微微发颤的手指，用力抠出一颗，撕开那层薄薄的塑料包装纸。

清凉又带着强烈刺激的薄荷气息瞬间钻入鼻腔。

她刚要把糖塞进嘴里，一个清冽、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声音，在她身侧很近的地方响起：

“低血糖？”

林晓星浑身剧震，像被电流击中！她猛地抬起头！

许墨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就站在离她不到两步远的地方！他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她捏着薄荷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却又像能洞穿人心。

他怎么会又回来了？他刚才不是走了吗？

林晓星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捏着那颗小小的薄荷糖，僵在原地，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孩子。

许墨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开。他并没有追问，只是很自然地抬起右手，伸进了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里——那件洗得发白、熨烫平整的浅蓝色衬衫外面，套着医生标志性的白大褂。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几颗……糖果？

不是她那种廉价的、裹着彩色糖纸的薄荷硬糖。是几颗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的、形状不太规则、裹着白色糖霜的小东西，透着一点淡淡的奶黄色。

“这个，”许墨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含糖量高一点。”他伸出手，掌心托着那个小小的密封袋，递到林晓星面前。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带着医生特有的、略显粗糙的薄茧。那几颗手工糖安静地躺在他掌心小小的密封袋里，在午后刺目的阳光下，竟透出一种奇异的、格格不入的柔软光泽。

林晓星彻底愣住了。她看着那几颗陌生的糖果，又看看许墨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自己指尖那颗孤零零的廉价薄荷糖。巨大的困惑和刚才那番混乱阴暗的猜测猛烈碰撞，让她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

他……为什么？是医生的职业习惯？还是……别的什么？

她迟疑着，没有立刻去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伸过来的手上。就在他递糖过来的瞬间，他白大褂的袖口因为动作微微向上缩了一点点。

林晓星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他露出的那截手腕内侧！

那里，靠近腕骨上方一点点的位置——

赫然残留着一小片已经干涸、却依旧清晰刺目的深蓝色墨渍！

那颜色！那位置！和她昨夜在透析室、昏暗灯光下看到的，他袖口沾染的墨渍，一模一样！深蓝得近乎发黑，像不小心溅上去的，又像某种顽固的印记！

这抹墨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昨夜透析室那个被强行压下的记忆闸门——屏幕上某个一闪而过的、代表滤芯状态的故障代码，似乎……也是这种深蓝色！

轰！

林晓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刚刚因为那几颗手工糖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困惑，瞬间被这抹深蓝色的墨渍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刺骨的冰冷和惊悸！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撞进许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里面依旧平静，像无风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波澜。

但这平静，此刻在她眼中，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寒意和深不可测的迷雾！

“不……不用了……”林晓星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抗拒。她几乎是仓惶地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他递过来的糖果，也避开了他那只带着深蓝色墨渍的手。指尖那颗被她捏得变形的薄荷糖，因为用力，尖锐的棱角深深刺入了她的指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醒。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再面对这双眼睛！

“谢谢许医生！”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丢下这句话，甚至不敢再看许墨的表情，猛地转过身，像逃命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向了住院部大楼的方向，把那个拿着手工糖、袖口染着深蓝墨渍的身影，连同停车场喧嚣的阳光和冰冷的绝望，一起狠狠甩在了身后。

她跑得很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耳膜。许墨的目光，那几颗陌生的糖，还有那抹深蓝得刺眼的墨渍……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搅动、旋转。

她冲进住院部大楼阴凉的走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掌心被薄荷糖棱角刺破的地方，渗出了细小的血珠，混着汗水和泥土的污迹，一片狼藉。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起来！急促的铃声像催命的符咒！

林晓星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苏曼”。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接通了电话。

“喂？晓星？你在哪儿呢？”苏曼的声音传来，依旧带着那种甜腻的、职业化的腔调，但此刻听起来却有些不同寻常的……紧绷和急促？“王总找你呢！让你立刻、马上回公司一趟！有‘好事’！”她把“好事”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暗示。

“现在？”林晓星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看向住院部走廊深处，母亲病房的方向。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王副总……这个节骨眼上找她？苏曼这反常的语气……

“对！就现在！十万火急！”苏曼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快点啊，别让王总等急了！”说完，不等林晓星回应，电话就被匆匆挂断了。

忙音传来。

林晓星握着手机，站在冰冷空旷的走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一边是医院沉重的债务和母亲岌岌可危的生命，一边是公司里那个油腻上司的紧急召唤和“好事”的诱惑。

停车场里许墨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和深蓝色的墨渍，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而口袋里苏曼那支滚烫的口红，此刻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皮肤。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刺鼻。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那颗廉价薄荷糖的棱角上，沾着她指腹渗出的、一点点鲜红的血迹。

她面无表情地剥开糖纸，将那颗沾着血丝的、带着尖锐棱角的薄荷糖，塞进了嘴里。

然后，用力地、狠狠地咀嚼起来。

冰冷、辛辣、尖锐的刺痛感混合着血腥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猛烈地爆炸开来！霸道的薄荷气息直冲鼻腔和脑门，呛得她瞬间涌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她闭上眼，任由这冰火交织的刺激感在口腔里肆虐，将那翻腾的绝望、恐惧、惊疑和屈辱，统统嚼碎，咽下。再睁开眼时，那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带着破釜沉舟般狠戾的决绝。

她转过身，没有走向母亲的病房，而是朝着医院大门外，那象征着另一个深渊的方向，迈开了沉重的脚步。高跟鞋敲击着冰冷的地砖，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需要母亲活下去的希望。

无论……那希望通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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