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透析室的月光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混杂着若有若无的排泄物的酸腐气，还有病人身上散发的、一种接近衰败的甜腥味。这就是深夜透析室的气味，一种浸泡在死亡边缘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惨白的日光灯管毫无温度地倾泻下来，照亮一排排躺在病床上、被各种导管和仪器包围的躯体。他们大多闭着眼，脸色蜡黄或灰败，像被抽干了生气的木偶，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机器低沉的嗡鸣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单调、重复，敲打着人脆弱的神经。

林晓星坐在母亲林淑芬的病床旁，身体僵硬。她身上还穿着白天那套廉价的职业套装，裙摆沾着一点会议室咖啡的褐色污渍，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手腕上被王副总捏出的青紫指痕，在袖口下隐隐作痛。

母亲枯瘦的手臂上，扎着两根粗得吓人的针头。暗红色的血液正被其中一根管子贪婪地抽走，流进床边那台冰冷的、印着“康泰医疗”LOGO的透析机里。机器发出均匀而低沉的嗡鸣，屏幕上一连串复杂的数字和曲线在跳动、闪烁。过滤后的血液，颜色似乎浅了些，正通过另一根管子，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流回母亲青筋毕露、皮肤松弛发黑，一个个鼓包不规则排列的手臂血管里。

林晓星的眼睛干涩发痛，却不敢眨一下。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条代表着母亲动脉压的绿色曲线上。它每一次轻微的波动，都牵扯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上午王副总那张暴怒扭曲的脸，苏曼那支滚烫的口红，还有那份该死的“肾源优先配型名录”……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和声音，此刻都被强行按了下去。脑子里只剩下眼前这台冰冷的机器，和屏幕上跳动的数字。

母亲睡着，眉头却紧紧蹙着，即使在梦中，那深深刻在眉宇间的痛苦也没有丝毫缓解。她的呼吸又浅又急，像破旧的风箱。林晓星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母亲另一只没有扎针的手。那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触感粗糙而冰凉。

就在这时，那台一直嗡鸣运作的“康泰”透析机，屏幕上代表静脉压的红色数值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攀升！

嘀——嘀——嘀——！

尖锐、急促、刺耳的警报声猛地撕裂了透析室死寂的空气！

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林晓星的太阳穴！她浑身剧震，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椅子腿在冰冷的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妈！”她失声尖叫，心脏瞬间被恐惧攫紧，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她扑到床边，眼睛死死盯住那不断闪烁红光、发出凄厉警报的屏幕。红色的数字像失控的野马，疯狂地往上跳！

“医生！护士！”林晓星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在空旷的透析室里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恐慌。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按床头的呼叫铃，手指却抖得完全不听使唤。

隔壁床的病人被惊醒，发出虚弱的**和不安的骚动。值班护士匆匆跑了过来，脸色凝重。

“静脉压异常升高！”护士快速检查着管路和机器，眉头紧锁，“可能是静脉壶凝血或者管路打折？别慌，别慌！”她一边安抚林晓星，一边迅速操作机器，试图解除警报。

但刺耳的“嘀嘀”声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更加急促！那代表静脉压的红色数值已经飙到了警戒线的顶端，还在顽固地向上跳动！

林晓星看着屏幕上那刺目的红，感觉自己的血液也快凝固了。她看着母亲在睡梦中因为不适而更加痛苦地皱紧了脸，呼吸也变得越发困难。“快啊！救救我妈！”她几乎要崩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怎么回事？”一个清冽、沉稳，带着一丝被吵醒后微哑，却又异常冷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晓星猛地回头。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瘦身影正快步走来。深夜的透析室光线惨淡，他逆着光，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那股沉稳的气场瞬间压下了警报声带来的混乱和恐慌。他几步就跨到病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发出尖叫的机器屏幕，又快速检查母亲的状态和透析管路。

“许医生！”值班护士像看到了救星，立刻让开位置，语速飞快地汇报，“5床林淑芬，透析3小时，突发静脉压持续升高报警，已经检查过管路，没有明显打折，静脉壶也没有肉眼可见的大凝血块！”

被唤作许医生的男人没有应声，他微微俯身，凑近透析机屏幕，修长的手指在几个按键上快速操作着，动作精准而迅捷。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的侧脸。林晓星这才看清，他眼尾靠近鬓角的地方，有一颗极小的、深褐色的泪痣，像不小心溅上去的一点墨迹，在冷白的光线下异常清晰。这细微的瑕疵，非但没有削弱他面容的清俊，反而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锐利感？或者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疲惫？

“报警阈值设置正常，参数也正常……”他低声自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他的目光从屏幕移开，落在透析器的滤芯部位，眉头微微蹙起。

刺耳的警报还在持续，像催命的符咒。

林晓星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看着他沉稳操作的手指，心里那根绷紧的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因为未知的恐惧和等待的煎熬，勒得更深，几乎要嵌入骨髓。母亲的呼吸声越来越弱，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般涌来，瞬间冲垮了她强撑了一整天的堤坝。

“许医生……”林晓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求求你……救救我妈……”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许墨操作机器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抬头，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就在林晓星被恐惧彻底淹没，几乎要瘫软下去的瞬间，一只冰凉的东西突然贴上了她的额头。

是听诊器的圆形金属听头。

那突如其来的、冰得刺骨的触感，让林晓星猛地一激灵，混乱的哭喊和剧烈的颤抖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许墨终于侧过头，看向她。他的眼睛很深邃，瞳仁的颜色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黑，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平静。他拿着听诊器冰她额头的手很稳，另一只手仍在快速地调节着透析机上的某个旋钮。

“别抖。”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嗡鸣和刺耳的警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撞进林晓星混乱的脑海深处。那语气不是安抚，更像是一种命令，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再抖，”他盯着她盈满泪水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静地补充道，“针头要弯了。”

针头要弯了！

这五个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中了林晓星！她下意识地看向母亲扎着粗大针头的手腕。那针头埋在脆弱的血管里，随着她身体的剧烈颤抖，针管附近的皮肤和血管确实在微微地、危险地起伏着！

巨大的后怕瞬间攫住了她！如果针头真的弯了，甚至脱出……后果不堪设想！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僵直的身体停止那该死的颤抖！牙齿深深陷进唇肉里，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但身体的战栗竟然真的奇迹般地、艰难地控制住了。

许墨的目光在她强自镇定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重新将注意力完全投回机器上。

“准备更换静脉压传感器管路。”他冷静地对护士吩咐，同时手上动作不停，果断地按下了透析机上的某个暂停键。

刺耳的警报声终于停了下来！

那令人窒息的“嘀嘀”声消失了，只剩下机器低沉的嗡鸣和液体流动的细微声响。透析室里恢复了之前那种沉重、压抑，却不再有死亡迫近尖啸的死寂。

护士立刻应声去准备耗材。

林晓星紧绷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虚脱。她扶着冰凉的床栏，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但那股灭顶的恐慌感，随着警报的消失和许墨沉稳的指令，终于稍稍退潮。她看着许墨动作麻利地开始更换那根细小的传感器管路，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白大褂的袖口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她这才注意到，在他右手白大褂的袖口处，靠近手腕内侧的地方，沾染了一小片已经干涸的、深蓝色的墨水渍。那颜色，和他刚才操作透析机时，屏幕上某个一闪而过的、代表滤芯状态的故障代码的颜色——一模一样。

是巧合吗？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滑过林晓星混乱的大脑。她下意识地又看向那台刚刚从鬼门关前被拉回来的“康泰”透析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许墨很快更换好了管路，重新启动透析程序。机器再次发出低沉的嗡鸣，屏幕上各项参数恢复了稳定，绿色的动脉压曲线重新平稳地跳动起来。母亲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些，呼吸重新变得悠长，尽管依旧微弱。

“暂时稳定了。”许墨直起身，摘下了听诊器，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利落。他低头在病历夹上快速记录着什么，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静脉压传感器故障，接触不良导致误报警。不过，这台机器的滤芯压降参数确实有些偏高，我会记录，建议明天白天重点检查一下滤芯效率。”

滤芯效率？林晓星的心脏又被轻轻刺了一下。她想起白天在会议室里，王副总对她那份指出康泰透析机滤芯更换成本过高、效率存疑的报告的暴怒。难道……真的有问题？

“谢谢……谢谢许医生！”林晓星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虚弱，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真心实意地感激道。

许墨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在她红肿的眼睛和残留泪痕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又扫过她身上那套不合时宜、还沾着污渍的职业套装，以及袖口下若隐若现的青紫指痕。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了一下。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她的道谢。随即合上病历夹，转身就要离开。

“许医生！”林晓星下意识地叫住他。

许墨脚步顿住，侧身回头，脸上带着一丝询问。

“那个……”林晓星有些语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住他，或许是刚才那短暂的、被强行压制的恐惧后，需要一点……确认？一点来自专业人士的、能让她稍微安心的话？她指了指那台恢复运作的透析机，声音干涩，“我妈……她这样，真的没事了吗？那个滤芯……”

“目前参数稳定，今晚应该不会再有问题。”许墨的回答简洁明了，带着医生特有的、不掺杂情感的客观，“滤芯问题需要进一步排查，不是今晚的紧急状况。家属，”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需要休息。过度紧张对病人没有帮助。”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长腿，白大褂的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身影很快消失在透析室通往医生值班室的幽深走廊尽头。

林晓星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额头上仿佛还残留着听诊器金属头的冰凉触感。那句“别抖，再抖针头要弯了”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子里。他的冷静，几近冷酷，却在最危急的时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缓缓坐回那张硬塑料椅子，身体疲惫得像是散了架。目光重新落回母亲身上，落回那台安静运作的“康泰”透析机上。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眼底。

滤芯……效率……

还有许医生袖口上那抹深蓝色的、和故障代码颜色一模一样的墨渍。

深夜的透析室，机器的嗡鸣声单调地持续着。惨白的灯光下，林晓星抱着自己的手臂，感觉这医院里的冷气，似乎比公司走廊里的，更能渗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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