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落拓黄花青城客

风雪中，破旧的洒幌在瑟瑟发抖，厚重的棉布门帘一开一合不断地拍打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开合之间一股股酒菜的香味热气不断从门内溢出，似乎在勾引着行人的胃腹。是啊！这天寒地冻的，弄几个小菜，烫二两老酒，有滋有味的品品，想想都让人感到惬意舒爽。

陈继祖已经走过了三家这样的小酒店，腹内早已响如擂鼓，可是他依旧不敢进去。酒馆里面人声鼎沸笑语喧哗的热闹场景让他感到害怕，他怕别人的搭讪问话，甚至连望向他的陌生眼神都让他感到心惊肉跳，他就像一只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偷溜出来觅食的老鼠，战战兢兢地躲避着一切可能被人发现的机会。

抖了抖披风上的积雪，重新把它紧紧地裹在身上，陈继祖抬起眼帘，目光从斗笠下望向前方。不远处一座落满积雪的破落门洞赫然在目。唉！不能再走了，再走可就要走出镇子了，风雪漫漫前路迢迢，路可以一步步走下去，这咕咕乱叫五脏庙可咋办呀？

游目四顾，他忽然惊喜地发现靠近镇门的墙上正摇晃着一个小小的酒幡。妈的，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就它了。陈继祖咬了咬牙，把压在眉稍的斗笠往下拉了拉，摸了摸腰间的软剑手柄，这才快步向那面酒幌走去。

这儿果然是一个小酒馆，小小的桌椅，小小的柜台，就连老板都是小小的个头做着小小的生意，维持着他一个人小小的家。

老孙头坐在火盆边，捶了捶发痛的膝盖，顺手抽出插在腰带上的烟袋，一边装烟一边嘟弄着：“这鬼天气，又是风又是雪的没完没了，闹得我老头子的这双腿哎哟，还真他妈的疼。”他从火盆里夹了块炭，就着炭块点燃了烟锅，深深地吸了一口，眯眼看着白白的烟雾从鼻子里冒出来，这才惬意地吐出一口气来。外面风雪虽大，店里的生意却不错，他忙活了大半天，这会收拾停当才能坐下来抽袋烟喘口气。棉布门帘又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这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了，老孙头头也没抬，兀自把烟嘴塞到口中，含混不清地嘟哝道：“唉！这风又大了。”

忽然，他感到屋里似乎有些异样，就回头向门口看了一眼。这一眼把他吓得浑身直打激灵，火烧屁股般立起身来，嘴巴一张含着的烟袋从嘴里滑落，直直的向火盆中掉去。恍惚间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胸前鬼魅般飘忽而过，掉落的烟袋竟又神奇地回到了他的手中。老孙头呆呆的张着嘴，双手无意识的抓紧了眼袋。

一个高大的汉子正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大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眉眼，只能看见他下巴上那蓬乱草般的胡须。老孙头使劲咽了口唾沫，合上张大的嘴巴，定了定神这才轻声埋怨道：“客…客官，你…你…走路怎么…像猫一样没声啊？差点没把老头子给吓死。欸！真是的。”也幸好他没看见刚才这汉子在电光火石间竟用手指夹住了他掉落的烟袋，又迅捷无比的塞到他手里，不然，这些埋怨的话打死他也不敢说出口。

那汉子却不搭言，径自走到靠窗的桌子边坐下，同时斜眼瞥了一眼窗外。小小的椅子发出不堪负重的**。老孙头忙提了茶壶，快步上前放到汉子面前，一边倒茶一边陪笑道：“唉，人老了，这话就多了点。客官您可千万别跟老头子一般见识啊。”顿了顿，见那汉子依旧不说话，他只得又开口：“嗯，客官，咱这小店现在也没旁人，您干嘛不到火盆边上暖和暖和，却要在着窗边上受冻？…”那汉子手掌在桌子上一拍，老孙头赶紧闭上嘴，心说这人好大的脾气。

“酒，菜，馒头，热的，要快！”斗笠下的乱须一颤一颤蹦出几个字来。老孙头惊讶得看着这个怪人，嗑嗑巴巴道：“要…要多…少？”那团乱须抖动了半晌，终于又蹦出一个字来：“滚。”

老孙头这次听话了，掉头就走。酒和馒头自然是现成的，至于菜么？老孙头心里有气，也不去想什么色香味俱全，胡乱炒了两个，冷着脸放到客人的桌子上转身回到火盆前继续抽他的烟。

那汉子似乎是饿了许久，一个馒头三两口就吞下肚去，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下半壶酒。老孙头冷眼着着这个始终不肯摘下斗笠的汉子，心中暗忖：这是个什么人呀？奇奇怪怪的，脸不让看，话也不肯多说，莫非是…逃犯！这两个字刚出现在脑中，就把他吓了一跳，我的妈，这胡乱想的都是啥呀！里正老爷这几天也没说有逃犯呀，那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见两个字传来：“会帐。”慌忙应了一声，快步向那怪客走去。

陈继祖酒足饭饱快步走出镇子，刚出镇子门洞，他就飞掠几步忽地闪身到路旁的一棵大树后，抬了抬斗笠，双目中寒光乍现警惕地看向来路。路上风雪依旧渺无人迹，许久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才重新回到大路上。

没办法不小心啊！尘世上人心难测江湖中波诡云谲，谁知道哪张笑脸后面藏的是锋利的刀子，谁又知道殷勤倍至的脚下不是深不可测的陷阱。话不多说可防止有心人听出口音，住店头顶门，吃饭靠窗边当然是为了应对突发的状况，避免被人包了饺子，当然容貌的隐藏是最重要的，你根据一蓬胡须能知道本人相貌？笑话，转脸剃去，你再到哪里找寻我来？几十年的江湖生涯，早就把陈继祖磨练成了一个遇事谨慎的老油条，当初风光的时候他是这么做的，如今落魄了，他自然更得小心翼翼了。

抬眼看看前方，白茫茫一片如同他的思绪般纷乱错杂，何处是尽头？他不知道，他不想像耗子一般整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他想轻松地走在阳光下，哪怕没有过去的荣光做一个平常的贩夫走卒也好啊！可是，这张脸又该如何隐藏？他曾去求过几个在江湖上有名的易容高手，然而这些人不是闭门不见就是冷言驱赶，好像他是只嗡嗡乱飞的苍蝇，甚至还有人布了圈套引他入彀，企图害他性命。天哪，人怎么可以这样善变？人心怎么可以这样恶毒?锦上添花好好好，雪中送炭难难难，当初说好的两肋插刀肝胆相照呢？全是狗屁！

当年的青城侠少怎么就成了今天的丧家之犬，原来的伉俪情深怎么就成了如今的生死冤家，以前的前呼后拥怎么就成了现在的人烦狗嫌？他想不通。想当初他也曾鲜衣怒马驰骋江湖，他也曾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他也曾沐风莅雪对酒当歌，唉！往事如风不堪回首，一切都付之东流了，悔之晚矣。

环顾四野，大地茫茫，孤独的行者慢慢的与天地混为一色。希望在哪里？出路又在哪里？那根希翼许久的稻草会伸手帮他么？他又该怎么解释发生的这一切呢？陈继祖烦闷地想着，脚步渐渐地踟蹰起来。有点希望总比没有强吧？虽说和这位交浅言深，但以他在江湖中宅心仁厚的口碑想来不会食言而肥吧？可他要是也翻脸无情呢？心中的忐忑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娘的，不管了，大不了再拚它个鱼死网破，从此隐匿山林了此残生，不再来这万丈红尘花花世界。

主意拿定，浑身顿时轻松起来，陈继祖紧了紧腰带，把全身上下收拾利落。腾蛟软剑缠在腰间，两管袖箭藏在两臂，都调整到出手的最佳位置，这才迈开大步迎着风雪坚定地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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