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少女阿箬

时光飞逝！距离那场‘天灾’已经整整五年有余了。

后山熔岩河泛着暗红的光，将村口歪脖子老槐树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

村妇王婶蹲在硫磺泉边浣衣，皂角水泼在滚烫的青石板上，腾起的白雾里混着刺鼻的硫磺味。

二十余间石屋错落山坳，全用多孔玄武岩垒成。

岩缝里塞着朱焰草，这种赤红植株遇热便分泌粘液，把石块粘得牢如铁铸。

村长家的烟囱最奇，竟是用半截青铜剑鞘改造的，每逢地脉震动就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村西坡地泛着诡异的红芒，土里嵌满细碎的火灵石。

顽童们常拿碎石片刮晶粉，装进竹筒能卖三个铜板——够换块掺着火山灰的糙面馍。

村中央的八角井昼夜翻涌，井绳是用火蜥蜴皮拧的。

腊月里井水能煮熟鸡蛋，村老却说这是朱雀神君的恩赐，每逢朔月要往井中投三斤赤铜矿。

这是毗邻朱雀圣地的一处凡人村落。

这里的村民生计百态：

有天未亮就背着篓筐进山的采药人，筐底垫着冰蟾皮。

他们专采岩缝里的赤灵芝，叶片边缘带锯齿，稍不留神就割得满手血口。回程时人人手持青铜镜——据说能照破火瘴里的幻象。

有终年赤红铺子的打铁寮，用的是熔岩河支流的火。

张铁匠把报废的锄头熔了重铸，掺入圣地边缘拾来的青铜碎屑，打出的镰刀能轻松劈开玄铁岩。

有每月回来一次的神叨异货郎。

每月初九，独眼货郎赶着喷硫磺气的黑驴回村。

他褡裢里总有些诡异物件：装着岩浆虫的琉璃瓶、刻满符文的龟甲，还有次竟带来半本焦黑的《离火诀》，被村长用三筐赤晶换走。

值得注意的是！

村尾歪脖柳下的茅草屋里，一位少女名叫阿箬，正蜷在漏风的墙角啃硬馍。

窗纸破洞透进的夕阳映在她枯黄的碎发上，发梢还沾着今晨被推进溪水时粘的浮萍。

稀疏的眉毛像是被灶烟熏淡了，右眉骨有道月牙疤——去年腊月被村童用冻硬的土块砸的。

眼瞳是浑浊的褐色，看人时总垂着，倒映不出半点天光。

脖颈横着道紫红勒痕，是月初货郎儿子用草绳套着拖行半里留下的。

手背结着层叠的烫疤，因总被指派去拾朱雀山喷发的炽石。

粗麻衣打了十七八个补丁，最近那片补丁是拿祠堂丢弃的招魂幡裁的。

赤足上缠着蛇蜕般的死皮，脚趾甲缝里塞满洗不净的火山灰。

十岁那年，进山采赤晶的父母被突然喷发的熔岩吞没，连块骨头都没找回。独眼神婆指着她鼻尖说：“朱雀厌胜之相，克亲绝户。”

茅草屋顶塌了半边，用晒干的朱焰草勉强铺着。

门框上钉着七枚生锈的钉子——前年收养她的瞎眼阿婆暴毙后，村长亲自钉上的。

墙角土洞里住着窝瘦鼠，饿极了会啃她藏在地砖下的野葛根。

昨夜鼠崽被村童浇了火油烧死，焦臭味到现在都散不尽。

村童编了顺口溜追着她喊：“赤鬼女，赤鬼女，爹娘烧成灰，嫁妆是棺材。”

赶集日却总有人往她背篓里扔纸钱。

昨日在峭壁摘的赤浆果，被猎户家的双生子抢去喂了狗。

她蹲在村口看黄狗呕吐，胃里绞痛比脚底水泡更钻心。

每逢血月当空，便有少年翻进篱笆。

上个月砸了她熬药的陶罐，碎碴拼都拼不全。

这天阿箬正和往常一样蜷在村口磨盘后的阴影里啃蕨根饼，黄褐饼渣簌簌落进补丁摞补丁的衣襟。

三颗石子突然破空而来，最尖利的那块正中她右脸，臼齿断裂的脆响惊飞了槐树上聒噪的火喙雀。

猎户家的双生子藏在草垛后，用弹弓绷紧的蜥蜴皮瞄准。

第二颗裹着硫磺粉的石子擦过耳垂，在身后的泥墙炸开青烟。

断裂的臼齿混着血沫落在泥浆里，那颗牙上还粘着半片蕨根，在浑浊水洼里泛着惨白的光。

“赤鬼女，豁嘴婆，爹娘烧成灰，嫁妆是棺材！”村童们围着歪脖柳拍手转圈，有个丫头把刚拔的犬齿抛进阿箬的篓筐。

阿箬佝偻着护住篓里新采的赤焰草，血水顺着下巴滴在篾条上。

昨日被炽石烫伤的掌心按进泥地，脓血与黑泥搅成黏稠的浆。

她瞥见土坷垃里半掩的碎陶片——正是上月被砸毁的药罐残骸，豁口处还凝着发霉的止血藤汁。

张铁匠的铜镜斜映着这一幕，镜面流转的符文正将熔岩火引入剑胚。他故意把锤声砸得更响，盖过少女喉间的呜咽。

独眼神婆倚着斜柱嗑瓜子，将沾着唾液的葵花籽皮甩向阿箬：“早说了朱雀厌胜相，这牙该穿绳挂颈挡煞。”

货郎家的秃毛驴突然尥蹶子，挂着铜铃的蹄子踹翻篓筐。赤焰草散进臭水沟，叶脉吸饱了秽物泛起诡异的靛蓝。

阿箬用舌尖抵住豁牙处的血洞，腥甜混着硫磺泉的涩。

去年被推进熔岩沟烫伤的左腿旧疤突然抽痛，与此刻面颊的锐痛共振成诡异的脉动。

她摸索着捡起染血的蕨根饼，发现缺齿的牙床正适合啃噬这种粗粝——这是第七颗被夺走的牙齿，每个空缺都刻着不同的浑名。

当货郎儿子举起弹弓瞄准她完好的左眼时，沟渠里突然窜出只双头火蜥蜴。那畜牲额间的饕餮纹闪过青光，惊得顽童们尖叫逃散。

阿箬吐出嘴里的血泥，小心翼翼地收起掉落的牙齿。

她把每颗掉落的牙齿都用最珍视的手帕保留着。

也是这天夜里，阿箬蜷在漏风的茅草堆里，脚趾冻得发紫。

灶膛余烬将熄时，熟悉的灼热感突然从胸口蔓延——她又跌入了那个重复千遍的梦境：

腐朽的土墙化作参天青铜巨门，门缝淌出的熔岩如琥珀蜜浆。

阿箬赤脚踩上去，却没有预想中的灼痛，暖意顺着龟裂的脚底攀至心口。

那些在现实里割破她脚踝的火山岩碎屑，此刻竟在熔岩中开出血色晶花，花蕊里蜷着发光的萤虫。

断裂的梁柱斜插云霄，表面爬满会发光的赤苔。

沸腾的泉眼咕嘟冒着金泡，每个气泡破裂都映出不同画面：有时是她穿着没补丁的衣裳，有时是阿爹阿娘在晶花丛中招手。

最奇的是某个气泡里，豁牙的自己含着颗赤玉珠，笑出两个酒窝。

坍塌的祭坛碎石自动垒成旋梯，尽头悬着枚青铜残镜。

漫天灰烬突然聚成朱鸟，衔来颗裹着岩浆的赤珠。

阿箬刚要接住，珠子却融进掌心，在龟裂的冻疮上凝成火焰纹——白日被货郎儿子掐紫的腕子，此刻竟再也寻不到伤痕。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茅草屋顶时，梦境开始坍塌。

阿箬发狠咬住渗血的嘴唇，在彻底惊醒前听见最后一声清越剑鸣——来自朱雀山脉真实存在的方向，与她枕边捡来的青铜碎片共振出微光。

灶灰堆里未熄的红光映着阿箬的脸，她怔怔望着掌纹里残留的赤珠幻影。

墙角鼠洞探出只双头火蜥蜴，额间饕餮纹与她梦中青铜镜的裂痕如出一辙。

村外火山突然传来闷响，惊起群鸦掠过茅屋——它们飞往的方向，正是熔岩阶梯在梦中所指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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