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唤醒废墟的少年

薄薄的夜霜悄然无声地缠绕着那惨遭鬼子洗劫的老街。丝丝寒气，就像隐匿的幽灵，一点点地浸透人们的肌肤。在那半截烧不掉的青石条垒砌而成的矮墙之下，陈九章费力地清开一角，而后蜷缩在矮墙的角落里。这里，是自己家后屋的厢房，向来是长房长孙才能居住的所在。曾经熟悉的大木床，如今被层层瓦砾无情地压垮；屋顶的木梁，也被烈火灼烧成了漆黑的炭块，压在青石条上；雕花的门窗，早已没了踪影。奶奶的陪嫁，那一张雕龙刻凤、精美绝伦的紫檀木大床和木柜，也不知被丧心病狂的鬼子搬去了何处……陈九章满心疲惫，缓缓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一阵清脆而响亮的铜锣声“铛——铛——铛——”骤然响起，这声音仿佛是从那浩渺无垠、遥不可及的天际悠悠传来，它穿过了纵横交错的街头巷尾，透了如厚重帷幕般雾气的重重阻隔，轻柔地拂过了那些被烈火焚烧过的破败门窗，又缓缓地掠过了堆积在基石旁的残垣断瓦和零乱瓦砾，甚至悠悠地飘过了那历经沧桑、烧不掉的青石板路。这铜锣声唤醒了沉睡中的石板，让其发出了细微而绵长的回响。

这声音在历经灾难洗礼后的老街中持续不断地回荡着，时而高亢激昂，犹如战场上冲锋的号角，声震九霄，穿透云层；时而低沉婉转，好似深闺中女子幽怨的诉说，如泣如诉，触动着人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心弦

“屋里的堂火烧起来啊，屋里才暖和。”奶奶坐在地炉前，专心致志地烤着红薯，那红薯的香气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很快就飘满了整个堂屋，让人闻着就心生暖意。爷爷在老街上缓缓走过，他那沧桑的声音远远地飘来，“房屋要有屋顶才不冷啊。”

“爷爷。”陈九章猛然惊醒，一轮新升的月牙宛如一艘弯弯的小船，缓缓飘过他的头顶。他紧紧抱着爷爷那陈旧却泛着微光的铜锣，这铜锣的边缘有些磨损，上面还隐隐有着岁月留下的划痕和锈迹。铜锣的手柄因为长期被爷爷握在手中，已经被磨得光滑发亮。他仿佛能感受到爷爷手掌的温度还残留在上面。陈九章抱着这铜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瓦砾堆，钻过烧焦的大木梁，走出没有门窗、破败不堪的家。一个人在老街上孤独地徘徊，被烧毁的店铺满目疮痍，无法辨认的货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烧灼的臭焦味。街头的小吃摊翻倒在地，破烂的炉灶里火早已熄灭，满地都是残渣和破碎的碗碟，一片凌乱。古老的岩门寺也未能在这场灾难中幸免，供奉了数百年的土地公公和地母娘娘被蛮横地连座抬走，供奉的排位和香炉被砸烂，墙上古老的壁画被捣毁。这曾经是寄托着老街人们心灵慰藉的神圣之地，如今却只剩下一片狼藉。能拿的东西没了，拿不走的也都被毁了，街尾地的八叔公坐在自家门口，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土地庙，泪水不受控制地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肆意流淌。“九章，你爷爷呢？还没回来？”他看着在夜色里形单影只的陈九章，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陈九章在原地伫立了许久，而后缓缓坐在了那堆瓦砾之上。他心中暗想，爷爷若归来，定然不愿目睹现今老街这般破败的景象。“房屋要有屋顶才不冷啊。”他仿若忆起爷爷曾经说过的话语。

“叔，房屋要有屋顶才不冷。”

“婶，房屋要有屋顶才不冷。”

“叔公，房屋要有屋顶才不冷。”

“哥哥，房屋要有屋顶才不冷。”

在晨光之中，陈九章的身躯徐徐站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毅然扛起了本不应在他这个年纪承受的重担。他怀抱着爷爷的铜锣，在老街上来回穿梭。然而，他手中没有敲锣的锤，只能在每一家倒塌的房屋前重复着相同的话语。那敲铜的锣锤乃是保长的专权，他并无资格敲响。 街坊们望着九章的背影纷纷叹息：“难为这个半大的孩子了，他不知道可盖房子的木料都已被烧尽，附近的、远处的山林，也都被大火吞噬，哪里还有盖房子的材料呢？这个冬天不好过哟。”

阳汉生握着那把破损的锄头，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白。他的手臂肌肉紧绷，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都倾注在这把锄头上。然而，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却只能从那堆积如山的废墟中移出少量的瓦砾。他疲惫的脸上滑落下的汗珠，滴落落在脚下尘土里。

“汉生！”陈九章的声音带着急切，打破了阳汉生的专注。他快步走进这个曾经充满温馨与欢笑，如今却满目疮痍的家园。

阳汉生喘着粗重的气息，艰难地从那几乎能将他完全掩埋的堆积物中探出身子：“九章，我爸吩咐我把这儿的地面清理出来。但这活儿，哎，真不是人干的。”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疲惫，脚下不多的空地是他干了一个大早的成绩。

陈九章走到阳汉生的身边，蹲下身子，用手拨开那些破碎的瓦片，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忧虑：“爷爷说，房屋要有屋顶才不会冷。可是现在，我们连像样的工具都没有，这把烧得只剩半截的锄头，还有那只剩下铁皮的铲子，怎么去重建我们曾经的家园呢？”他的话语中满是对现状的无奈和对未来的迷茫。

“我爸说了，没有木头也可以用别的代替，哪怕是枯草、树皮，只要能遮风挡雨，度过了眼前的冬天就好了。”阳汉生抬起胳膊，用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我得先把这片地面弄干净。”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重建家园的美好景象。

陈九章环顾四周，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景物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和荒芜。他忍不住问道：“秀兰叔呢？”

“他和上街的送发叔、剃头的唐叔去找搭房子的材料了。他们是在上半夜出发的，看你睡得熟，我爸没让叫你。”阳汉生头也没抬，自顾自地边干活边说。

此时，风呼呼地吹过，卷起一片片尘土，漫天飞扬。在这破败的老街废墟里，两人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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