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遍地花

“你给我站住。”

在听到父亲低沉的声音的那一瞬，蹑手蹑脚地往房中走的黎战平不由得浑身一颤。他略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去，见黎淳义正立在自己身后，面色黑得似铁一般，一双手藏在身后，腆着微鼓的肚腹。

“父亲。”

黎战平心虚地唤了他一声，黎淳义却没回答他，而是绕着他走了两圈，才极为严肃地开口道：“你今日是不是牵那匹黑马去太子府找苍宁了？早在她嫁与太子那一日，为父就和你说过，从今以后，她是阮氏一族的人，不再是黎氏的人了！你把她曾经喜欢的马带去撩拨她做什么？！”

黎战平垂着头，小声咕哝道：“父亲，阿姐刚刚成婚，难免想家嘛。而且我并未进太子府，只是让乌将军在太子府附近嘶鸣了几声，又让守门的侍卫替我送了些阿姐喜欢的点心进去…”

他话还没说完，黎淳义就骤然发怒，自腰间取出一把戒尺，重重击向他的后腰。

黎淳义今年不过五十出头，白头发都没有几根，加上他手上力道毫无收敛，黎战平登时痛得叫出声来。

“让马去叫，不行！给她送点心，更不行！”黎战平已踉跄着向前几步，耳边是黎淳义的嘶吼，“太子府应有尽有，差你那些点心不成？你母亲就是太惯着你们，才把你们养成这般没规矩的样子！若是让太子殿下见了，还以为咱们觉得她在府里受了委屈！”

黎战平腰上痛得宛如火烧，这痛感催生了他的怒气，令他回过身去与父亲对峙：“不就是些点心？阿姐此前根本没见过殿下，殿下究竟喜欢谁，咱们也不知道，阿姐出嫁那日泪流满面，我心疼阿姐，去给她送东西，又有什么不妥？”

黎淳义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他扬起戒尺，对着黎战平的脸左右开弓：“苍宁本就女德有亏，她出嫁前射箭骑马，你们母亲纵着她不管她，可她既已出嫁为了人妇，就不该再碰这些东西一下！女子该是什么样的，你不知道吗？”

“阿姐会做女红刺绣，也熟识礼仪，不就是比寻常女子爱射箭么？何来女德有亏…”黎战平被打得嘴唇破裂，一口银牙被生生染成了淡红，他不避那一记接着一记向他而来的戒尺，反而越说话声音越大。

黎淳义把一把细长戒尺打得几乎要断裂：“好啊，你还真是长大了，没当上家主呢，先学会了忤逆你的父亲！来人！快给我来人！”

黎战平被戒尺打得头晕目眩，他还欲再辩，却被一口夹杂着血的唾沫呛了喉咙，咳嗽了半天，吐出几口带血的唾沫来，方才抬起头去看黎淳义。

黎淳义此刻正平复着气息，手上的戒尺已带了点点飞红，恍如冬日盛开的腊梅。黎淳义一双满是怒气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黎战平，可是渐渐的，他竟露出了些许笑意。

“战平，父亲知道你为什么会忤逆父亲了。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一定是被什么人带坏了是不是？苍宁虽然心性不驯了些，但也是我的女儿，不至于唆使你忤逆狂放至此…”

他越说，黎战平就愈发觉得心里不安。待到方才得了黎淳义命令的几个仆人从他房中扯出一个纤弱的女子来，黎战平的双眼方才猛然瞪大，刚才争吵的气势登时消解于无形了。

“父亲当年给你买这个通房丫头，本来是想让她教你一些人事，好好伺候你。可是这一年以来，你越来越不听话了，告诉父亲，是不是她在暗中挑拨我们父子的关系？”

黎淳义看也不看被两个仆人夹在其中，满眼惊惧的绿沉，只盯着黎战平问话。

黎战平下意识拼命摇头，他当然知道黎淳义清楚绿沉是多么规矩娴静的人，即便在一年前她被迫遭遇了那样残忍的事，她也不曾说过黎淳义和黎夫人的一句不是，反而依旧一如既往地伺候，行为举止间一板一眼，挑不出任何错处。

黎淳义不过是拿绿沉来威胁自己，让自己低头认错罢了！

黎战平想再看看绿沉，黎淳义却在此刻跨了一步，不偏不倚地挡在他和绿沉之间，他像是看不到黎战平眼底逐渐生出的惧意，反而再次催命般地提问：“说，是不是她把你变成这样的？你若说是，父亲即刻发卖了她，这等破坏我家宅和睦的奴婢决不能留。”

“父亲，不是绿沉的错。”黎战平艰难地开口，满嘴流血，“是儿子的错。儿子思念阿姐心切，才牵了马带了点心去看她…儿臣保证今后再也不去了…父亲教训得是，阿姐既已出嫁，就不能再和母家的人过多来往…”

见黎淳义并不答话，黎战平只得跪在地上，朝他磕头：“儿子方才忤逆了父亲，是儿子的不是！儿子愿在这里跪上三个时辰，潜心悔错，好让父亲知晓儿子的诚心！但求父亲不要为难儿子房里的人！”

黎淳义这才像是满意了，他护住了自己在黎府内的权威，狠狠教训了不知好歹的儿子，一下子神清气爽，豁然开朗。

“嗯，你如此这般，父亲很欣慰。你如此爱惜你房里的人，说明你有仁慈心肠，父亲对此也很满意，只是通房丫头只能是通房丫头…待再过半年，父亲便替你去向王家的千金提亲。”

黎战平跪着，脊背却挺得很直，他朗声道：“儿子明白，请父亲放心！”

待到黎淳义带着仆人们扬长而去，绿沉才敢扑到黎战平身前，用衣袖去擦他鼻腔里，唇上淌下来的血。

“少爷，您何必为了小姐和大人置气！”绿沉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您被打成这个样子…少爷…”

黎战平轻轻握住她的手，随即垂眸一看，见她浅色的衣袖上也被抹了些许自己的血，不由得微微一怔。

“我实在心疼阿姐…她出嫁那日哭成那样，怎么父亲就不肯替她考虑一点？”黎战平声音低沉，“若不是父亲用你做威胁，我绝不会妥协…阿姐…阿姐实在太苦了…”

绿沉抬起另一只手，执拗而沉默地替黎战平拭去唇边和面上的血液。柔软的衣料擦过黎战平的皮肤，他心中痛得发苦，既心疼长姐黎苍宁，又心疼面前的女子。

如果没有遇到自己，绿沉的日子会不会就比现在好过一点？是自己要给苍宁出头，到头来却让绿沉被牵连，而细细数来，自己对不住她的事又何止这一桩？

也许他还需要再忍一段时间。

黎战平睁着眼睛，怒气消退后，唇上脸上腰上的痛楚向他一齐袭来，他一呼一吸间鼻子里满是血的腥气，这些痛楚和难闻的气味汇成一处凝成个铅坠般的重物，向下直直砸进他的心里。

待他成为了黎府的主人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看阿姐，让她在出嫁后也不会那般痛苦。

待他成为了黎府的主人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绿沉，让她再也不会受今日一般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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