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窥星观

微风习习，菱风皇城东南角的一片楸树林中坐落着一处雅致的馆舍。这馆舍分为上中下三层，通体乌黑，四壁上绘有二十八星宿的纹样，星宿图样闪闪发亮，可见绘制时在颜料中掺入了发光的矿物粉末。

馆舍的最上层有一处瓦片缺失，一根细长的黄铜圆筒从中探出，直指苍穹。馆舍门前的地上摊开着些许墨迹未干仍在晾晒的图纸，其上或绘日月，或绘星轨，数十线条穿梭其间，令人眼花缭乱。

阮萧衍小心地迈过那一张张图纸，回头嘱咐道：“阮君，当心些，别踩到了墨，弄脏了衣物。”

阮君跟在他身后，依旧是一副恭敬的模样。他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越到阮萧衍身前，替他推开馆舍紧闭的大门。深秋微凉的日光流泻，映亮了大门上方正中铁画银钩的“窥星观”三个大字。

“天师蔑娘子五月前才生产，现下身子未必调理好了。按理说我们身为外男，不该来打扰的。”阮萧衍一脚踏入馆内，“但城中出现妖异怪像令父皇十分忧心，咱们身为人子，理应替他分忧，查清此事的内幕。”

“殿下贤明。”

一楼的正厅内挂满了深紫色的星图，荧惑长庚皆绘于图上。桌案上堆放着些许被拆解开来的黄铜仪器，在桌下甚至还有几枚散落的零件，一件黄铜浑天仪立在墙角，数十本星经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书柜中。

阮萧衍一看那些星图就头晕，他不懂得其中的原理，也不明白星月的运动轨迹。阮君寻了一处桌椅，走近了却见椅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大概是很久没坐过了。

阮君一边掏出帕子擦拭尘土，一边环视整个大厅。看来蔑娘子生产后，鲜少有精力来这里记录夜里观测到的星象，接待来客。

二楼的楼梯上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阮萧衍二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名体态纤弱的女子一手扶着墙壁缓步自楼上走下。她一袭深紫色的长衣，衣袍下摆处带有几轮形态各异的月相花纹，身上裹了一件格外宽大的灰鼠皮袍，耳边垂下两串泛着淡紫光泽的珍珠，眼底带着极明显的乌青，长发挽在头顶，几枚蝴蝶形的珠花随意插在其中。

女子在见到二人的那一刻就加快了脚步，待走到二人面前，她便俯身下跪：“贫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陈王殿下。方才贫道在楼上休息，未能及时接驾，还请二位殿下赎罪。”

阮萧衍连忙让她起身，几人离得近了后，他才看清这蔑娘子的两颊都瘪了下去，一点肉也没有。阮萧衍本就生性温良仁厚，见一个年轻女子竟被生育之苦磋磨成这样，心中不免有些发痛。

“本宫的随从在后面，他们带了些补气血的上好人参，还有今晨刚刚宰杀的牛羊。娘子可尽数收下，让膳房做好了再送来观内，若娘子不方便，本宫可代劳。”

蔑娘子刚刚起身，闻言又要跪：“殿下如此大恩，贫道没齿难忘…”

阮君赶紧示意她不必再行礼，切入正题：“娘子，殿下与本王今日来寻你，是因为城内出现了异象，我二人想知道，近来天象可有异动？”

蔑娘子愣怔了半晌，似乎是在努力思考消化阮君的话。过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带了点温和孱弱的笑意：“回殿下，近来天象并无异动，一如往昔。”

“城中之事，贫道已听说了。但贫道的身子实在不中用，无力针对城中妖异撰写一份与星象有关的报告呈给圣上，便也没有去多管，此事是贫道失职。”

阮萧衍和阮君对视了一眼，心中充满了对蔑娘子的同情——蔑娘子本是菱风国内首屈一指的天师，被皇帝赐了这处居所，得以久居宫中。谁知她一年前无故怀孕，旁人问起便说梦见有一颗星星自天幕坠落，没入其人肚腹，令其遇喜。

这等言辞，深谙男女之事的人都是不会信的。然而在阮萧衍和阮君看来，这也是蔑娘子保护自己的唯一手段，不论蔑娘子究竟遭遇了什么，她以星象为借口掩盖真相，就足以说明她不愿提起这孩子的真正来历。

既然她不愿提，那么旁人也不该深究。

只是可怜了蔑娘子，她未怀孕时手绘星图数十幅，年年夜里观测，白日记录，于农桑，于祭祀都大有贡献。如今她因生产元气大伤，落得个病弱模样，倒真是令人唏嘘。

蔑娘子继续道：“贫道认为，既然天象并未昭示异动，那么这妖物便不是遵循天命而来的。既然不是天带来了它，那么也许是地…也许这妖物不过是寻常野兽，因水源污染或是什么别的原因，异化成了这般模样。又也许，带来它的是人…”

阮萧衍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回头看向阮君，却见阮君表情严肃：“娘子，还请您说清楚。”

“贫道只懂日月星辰，却不懂人心。”蔑娘子垂下了眼睫，“陈王殿下，贫道不敢乱说话，若这都城中的妖物真的由人带来，那么不论他是谁，想做什么，贫道都没有背后议论这人的资格。只是贫道还要说句公道话…”

她转向了阮萧衍，微微凹陷的眸子里射出点点寒星般的光芒：“殿下，天象一切如常，那远道而来的公主不会带来灾厄不祥，还请您莫要听旁人冷言冷语，从心而行便是。”

阮萧衍仍有些糊涂，他不明白这城中的妖物和自己素未谋面的妻子有什么关联，还欲再问，蔑娘子却已徐徐拜倒在地，本就虚弱的声音似山野间的薄雾，风吹即散：“贫道，恭送二位殿下。”

待二人离开后，蔑娘子关好了馆舍的大门，又拖着身体走回二楼。

窥星观的一楼用来待客，二楼用来居住，三楼则是观星的场所。

二楼的睡房内放着一个竹编摇篮，摇篮内铺着三四层轻软的浅粉绮罗，睡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因着方才母亲的离去，感到不安的她已吮着手指，嘤嘤地啼哭起来。

蔑娘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初生的女儿，低声安抚：“莫哭…莫哭…阿娘带你找阿爹去玩好不好？”

她一边自说自话，一边抱着那小小的襁褓步出睡房，来到与睡房相对的房间前，打开了门上沉重的挂锁。在开门后，一股泛着淡淡腥气的油腻味道便从门后接二连三地涌出。

门内的房间内没有烛火，正中摆着一口木棺，一条拇指粗细的铁索一头钉入墙内，一头伸进棺中。棺内满是白蜡，越走近那口木棺，白蜡的气味就越重，而在那刺激的味道之下还隐藏着一股几不可闻的恶臭——那是人体腐烂的味道。

层层叠叠的白蜡之下躺着一个男人。

准确地说，那是一个被铁索勒颈，胸前有十余处刺伤，口腔大张，死状痛苦的男人。

蔑娘子像是闻不到那刺鼻的气味，抱着女儿施施然坐在棺前。

“阿丁，你这个人总是如此无情，我说要和你在一起，你不同意，如今我生了孩子，你更是看都不看。”她将头倚在棺上，满头秀发登时也染上白蜡的气味，“你总是待我如此不好，可我不会放弃的。我本想在你面前把她抚养长大，让你看见她亭亭玉立的模样。”

说到这里，蔑娘子抽动了一下鼻子：“可是你至多只能陪她到来年春天了，这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白蜡不够好用，封不住所有难闻的气味。不过你放心，即便你不在我眼前了，我也会带着女儿时时去看你，让她知道我是你唯一的妻子，你是她唯一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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