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弑君

已至深秋，秋莹衣衫单薄，她手心里满是冷汗，唯恐衣料遮蔽不住自己怀里的国玺。她快步在宫道上行走，想要寻找千飞蓬的踪影，前来搜捕巴图布赫的侍卫们接二连三从她身侧掠过，有人向她投来狐疑的目光，但所幸那目光并未停留多久。

她凭着记忆中的路线一点点靠近了福阳殿，见那里已停了几名锦衣人与一群侍卫，忙顿住脚步，躲在红墙之后。

被众人围在其中的正是皇帝，国玺失窃，他的寝宫也被打砸得一片狼藉，此时此刻，皇帝正极为失魂落魄地喝令附近的侍卫道：“快去寻国玺！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回来！”

那群侍卫们领命而去，秋莹趴在宫墙之下的一片阴影里，待到人潮散去后，她才看清皇帝身前的三个人。

一人长身玉立，气度不凡，正是千飞蓬，另一人身着天蓝色的长衣，长发似墨——是千怀麟。而最后一人则半欠着上身立在千怀麟身后，这个人，她并不认识。

千飞蓬道：“父皇，现下宫中混乱，难保有心怀不轨之人想要趁此伤人。儿臣请求父皇赐儿臣含光剑，好持此神兵利器护佑您的平安。”

皇帝本就因国玺失窃心烦意乱，他听千飞蓬如此说，略略一思量后便应允了。千飞蓬得了令便疾步进入福阳殿，自殿中的兵器陈列架上取下了含光——它被静置在此处许久，却依旧锋芒如初，舞动之时，耳边铮铮有声。

千飞蓬紧握着含光剑，一步步走出被打砸得面目全非的福阳殿。外面天朗气清，从金黄色的琉璃瓦上投射下来的阳光却并无一丝温度，他看见殿外仅立着皇帝与千怀麟和他的护卫三人，便微微晃一晃神，眼前浮现出母亲口鼻涌出黑血的场景。

为了回宫，为了夺储，为了复仇，他几乎抛弃了一切。

望月楼的师兄弟们不喜欢他，因为他心有杂念。汪齐，具六郎等江湖朋友纵然真心待他，但终究与他并非同路之人。此去望月楼，他又经历了师姐甘饴与师父段月轮的死亡，一颗心更是千疮百孔，直令他痛不欲生。

如若当初他没有被赶出宫，他就不会结识段月轮等人，今日也就不必忍受与之生离死别的剧痛。他活在这世上经历的所有痛苦，几乎都是皇帝一手造成的——是他，坐视自己的母亲被人毒杀，也是他，将自己逐出宫廷，十几年来不曾分给过自己哪怕一瞥。

自己此次出宫，并没有找回那让人长生不死的赤梅。千飞蓬几乎可以料想到，在国玺被寻回，此事平息之后，皇帝定会责问自己办事不力。

他脚步虚浮地走下雕花繁复的青石阶，停在皇帝与千怀麟面前。此时四下里寂静得可怕，侍卫们大都被派遣去寻觅国玺，就连草丛里的秋虫也因过于寒冷的天气而停止了鸣叫。

千飞蓬握着含光剑的剑柄，心底似乎有一道声音在催促着他趁此天赐良机做点什么，但他仍在犹豫。此刻对皇帝动手，无疑并非良策——他能不能成功击杀皇帝尚且不谈，即便是成功地杀了皇帝，若国玺落在旁人手里，自己便会被扣上一顶弑君谋反的帽子，永远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正在踌躇之时，千飞蓬听到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呼唤——那是秋莹的声音。

秋莹直起身子，双手高举国玺，大步踏入阳光之下。在她掌中，那方青色的玉石闪耀着夺目的光华，她一头黑发散落在脑后，宽大的粗布衣袖落下，未施丹朱的双唇一张一合，吐出一声短促的吼。

“国玺在此！”

“飞蓬，杀了他！”

老皇帝尚且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觉眼前寒光一闪，下一刻，他只觉颈上一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像是一串悄然崩落的佛珠，预示着灾厄。

皇帝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却只摸到了一条极深极深的口子，以及满手粘稠腥膻的血。

千怀麟猝不及防，被老皇帝颈中喷出的鲜血溅了满身，他先是一惊，随即回过神来，当即将手探入袖中，几记飞铙直取千飞蓬面门。而在他身侧，老皇帝已大张着嘴，满脸惊恐地向后栽倒，若非被宋轩上前扶住，只怕要重重摔在地上。

“五弟，你携了锐器入宫。”千飞蓬用长剑打开那几枚锋利的飞铙，闪身到一侧，目光如炬，“你的目的，想必同我并无差别。”

“宫中混乱，刀剑无眼，父皇年老体衰行动不便，被误伤到是很正常的事情。”千怀麟无神的假眼珠盯着千飞蓬，薄唇缓缓抿起，“只是四哥，到头来，还是你更沉不住气。”

含光剑是上古神剑，并非是这几枚小小飞铙可以损坏的，在打开飞铙之后，剑身依旧光洁明亮，像是一块剔透的水晶。千飞蓬举起剑横在自己与千怀麟之间，笑意也似这深秋日光，明媚而冰冷：“今日谁人落败，谁人便会是那弑父弑君，大逆不道的反贼。”

老皇帝靠在宋轩怀里，颈上的剧痛与极致的恐慌已令他无法听见两个儿子的言语，他十指徒劳地抠挖着宋轩揽住自己的臂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水上的最后一根浮木。宋轩实在不忍看这垂暮之年的老人如此痛苦，索性侧过头去，但老皇帝夹杂着气音的求救，却一字不落地砸在他耳中。

“救朕…救朕…”

“朕是天子…朕在…才能永保羽落国的江山…”

“救朕啊…救朕！”

宋轩的衣服几乎都要被他撕裂，皇帝每吐出一个音节，颈上的裂口便涌出一股血。臂上的痛楚令宋轩不由得紧紧蹙眉，他咬着牙低下头，只见自己的一身黑衣都被染得一片殷红。

即便是国君，原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会如此失态啊。

宋轩恍惚地想着，靠记忆中那模糊纷杂的碎片来抵御臂上被抠挖的痛楚——爹，你在死于繁重的徭役之时，你在弥留之际，是否也如我怀中的这个人一样，徒劳地向身旁的人求着救，徒劳地思念着我和我娘？思念着再也无法回去的家乡？

不论是穷人还是富人，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贫民百姓，这世间人人都只有一条命，这，便是人世间最大，最不可撼动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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