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 入尘寰

告别皇帝后，在青石铺就的冰冷宫道尽头，千怀生遥遥望见了千怀麟。

许久之前的夏日，怀麟也是带着笑在这条宫道上走来，与多年未见的怀生重逢。怀生看到了怀麟脸上纷杂的色彩，于是意识到了他又一次戴上了面具。

待到二人离近了些，千怀生才顿住脚步，伸出手臂拦在千怀麟身前，神色极为冰冷地质问道：“父皇命我即刻出宫，这其中想必少不了你的助力吧？我在宫外生活许久，浸淫江湖多年，也从未听说过什么会令人长生不死的神药！”

千怀麟像是听不出他语气中如零碎冰凌般的冷意，唇角依旧向上勾着，笑意吟吟：“四哥这是怎么了？江湖上的能人奇人多如牛毛，有那么一件令人长生的神药又有什么稀奇的？何况现下父皇确实不再年轻了，身为人子，四哥和我都有义务迎合他老人家，讨他欢心啊。”

“逐我出宫，想必并非是你一人的主意。”千怀生将他那席冠冕堂皇的推脱之语权当耳旁风，“你是何时同千怀元勾结在一起的？”

“四哥这话说得就有些难听了，”怀麟抚摸着自己脸上的面具，“大哥和德妃娘娘在父皇昏迷之时把控整个宫廷，那时候我是万万不敢接近他的。可待到他不再讨父皇欢心时，我适时地伸出手去拉他一把，推他的敌人一下，就会很轻松地令他开心了…”

说到这里，千怀麟已经没了继续和千怀生说下去的耐心，他轻轻拨开怀生挡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毕竟当人特别冷的时候，最为贪恋最为感激的，就是旁人送来的炭火。我相信四哥的能力，只是若来日四哥有了困难难以解决，出于兄弟情谊，我一样会助你。”

怀生侧过头去，只看到了他面具眼眶中那只毫无情感涌动的假眼。

“那群江湖能人修复了我的容颜，但我还是更喜欢戴着面具，这东西会时刻提醒父皇曾有人对不住我，他亦有亏欠于我。”

他颀长的身影远去了，徒留千怀生一人立在宫道上。怀生用力吸了几口气方才平息下心头涌动的怒火，他虽早已知晓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最是不稳，会因各种各样的因素而分离变质，但当自己一次次经历时，却依旧难以压制心头的失望与怒火。

无妨，无妨，千怀麟毕竟并非他十分在意的人，何况眼下只是出宫寻物，比起多年前他被狼狈地逐出宫去好了千倍万倍。

那时的他尚且能回来，更不要提如今的他，只是这次他需要快些，决计不能在宫外逗留太久，否则若千怀元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占去皇帝的青眼，以后的路也会更艰难。

念及此处，千怀生不再犹豫，而是疾步向着不远处的几重朱红宫门而去。金黄色的琉璃瓦上落了几只鸟雀，叽喳蹦跳着点头啄食，秋已深了，它们也将在不久之后迁往更加温暖的地方，但来年春日，鸟儿们依旧不远万里，振翅凌云，飞越山河，重回故地。

城郊的一处木屋内，肤色白皙的女人正闲散地坐在窗前，对着镜子描眉。她十指纤长，腕上套了个成色黯淡的镯子，乌发之间零零散散地插着两三枚柳叶形珠花，打扮得虽朴实素净，但她举手投足间的动作却是极为优雅，可见其人曾受过很好的礼仪教导。

这女子正是自宫中假死脱身的秋莹，时至今日，她终于不必再戴着人皮面具度日了。只是长久的贴合令她的下颌处和鬓角旁留下了些许疤痕，肌肤亦不能光洁如初。

自从离宫之后，秋莹便又一次将慕容安召到了身边。慕容安虽震惊于眼前之人容颜的转换，但见秋莹的神态动作都于昔日的那位“丽妃”如出一辙，还能说出许多千怀真谋反当夜“丽妃”救助自己的细节，于是便也不再疑心有她。

在宫苑走水的当夜，秋莹本以为是千怀生意欲过河拆桥，她逃至宫门处，却见到了夜色之中急急朝着此处奔来的他。那一刻她笃定了要杀自己的人并非是怀生，也意识到了这宫中有人欲趁乱将“丽妃”除之而后快，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当即决定返回火场，拿些什么东西来试探他一二。

她自被火烧得滚烫的妆奁中翻出千怀生留下的墨玉佩，又掏出一枚末端极为尖锐的白玉镶翡翠的孔雀形簪子藏入袖中，最终佯装昏迷，倒在距离门口几步处。她随后对千怀生暴露脆弱的脖颈，一心求死时，右手却早已探入袖中，如若他真的敢动手，她也会用那孔雀的长喙啄穿他的喉咙。

好在怀生最终没有令她失望，而是以此为借口将她送出了宫。

千怀生当初拜托汪齐送信时，慕容安已领了秋莹的命令暗中跟踪，由此得知了望月楼的存在。于是自出宫之后，秋莹便变卖了身上自宫中带出的首饰，攒了些许银钱，租下距离望月楼最近的一处房屋。

这段日子里，她时常装作是新迁来此处的农家妇人，借口送野菜维持生计接近望月楼。只是望月楼中的弟子们如今大都已经下山，楼中留守的人极少，秋莹虽凭借着隔三差五送过去的野菜与野味同楼中现有的弟子打好了关系，却也十分清楚自己并未接触到望月楼的真正主人。秋莹虽不急在这一时，但她也能察觉到若自己不同望月楼搞好关系，在民间积攒些自己的势力，重回宫廷的希望终归会日益渺茫。她的确为了千飞蓬付出了许多，但她不能靠着旁人的那点怜悯生存，何况千飞蓬待她亦不是十分真心。

想到此处，秋莹缓缓扣下面前铜镜，信手抓过一个柳藤篮，自窗前站起身来。她轻轻唤了一声，正在屋外砍柴的慕容安闻声进屋，额前挂着汗水，身穿粗布衣裳的少年停在她身前。

“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进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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