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剔银灯

寝宫中寂静一片，唯有铜制更漏内的水滴落下，发出极轻声响。

今夜得幸侍疾的孙才人睡眼惺忪地披起藕荷色的外衣，侧耳听着寝宫外传来太监的轻咳，便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离开之时，她还颇为缱绻地用手中的帕子替皇帝拭了额角。

孙才人离开寝宫时，正撞见皇后与祈安公主在几名侍女的簇拥之下向此处走来，她位份低，能得了皇后允许入寝宫侍疾已颇为感激涕零，眼下更是不敢上前去，只福着身子在原地规规矩矩地行礼。而那二位则是连侧目都懒得侧目，径直入了殿中。

这些日子里，皇后允许后宫中的嫔妃轮流进入寝宫，照顾病中的皇帝。一来是为了消解些许她们的相思之苦，二来则是以这种坦然向众人证明自己的清白——自己并未如德妃一般暗中戕害皇帝，也不似外面的流言所说意图掌权。

祈安公主立在皇帝病榻之前，见父亲依旧面色发白，呼吸虽是平稳，却无一丝一毫清醒的迹象，暗自垂下了眼睫道：“母后，已经这许多时日了，为何父皇还是不醒？难道当真是葛氏下的毒太深之故？”

皇后站得离龙床极远，像是颇为厌恶那处散发出来的气味。她听得祈安说话，眼中神色才稍柔软些：“好孩子，不必太忧心，你父皇有满天神佛庇护，想必不日便会苏醒。”

祈安俯身去看皇帝苍老的脸，喃喃自语：“男人们在争权夺势，陪在父皇身边的只有我们这些女人…他们总是如此，为了权力斗争弃真情于不顾…若是父皇醒了，他们自然就会回来，鼓吹自己对父皇有多么在意了…”

祈安微微直起身子，忆起这些天来听皇后说起前几十年管理后宫的不易，以及她遭皇帝冷落，在祈乐出嫁之时甚至都得不到皇帝的正眼相看。想到这里，祈安突然拔下发髻里插着的银制流苏簪子，一手握住皇帝的右臂，一手将那簪子对准他的皮肉狠狠刺了下去。

皇后被她这大胆的行为惊得凤眸圆瞪，她眼见着暗红的血从皇帝臂上向下流，随即再抬头之时，却见龙床之上昏迷多日的皇帝微微动了动身子，睁开了双眼。

皇后起初以为是殿中光线太暗自己并未看清，但下一刻，右臂渗血的皇帝却扶着床头坐起。她手足发软，六神无主地慌忙跪倒在地，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实在不明白为何一向乖巧的女儿为何会突然伤人！

祈安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直至皇帝浑浊的眼珠转动着定格在她脸上，她才跪在地上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儿臣请求父皇不要再如此下去了！儿臣早就察觉到了您身上的异样…那么多药喝下去，无论如何也是该醒的了…”

皇帝眯起眼睛，因为侍疾的妃子们尽心尽力的清洁，他即便卧床多日，眼角也没有任何令人作呕的污垢。他似乎感觉不到右臂上的痛楚，只瞧着她道：“祈安，多年不见，你竟变得如此聪明。”

“儿臣何尝不知，自己被召回宫里是为了挟制母后和乔家！”祈安仰起脸，眼神诚恳，“但儿臣身为皇室中人，岂无平定兄弟们之间纷争的责任！自从葛氏被禁足以来，儿臣瞧着您的面色一日日好转却依旧不苏醒，心中便已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她虽抬着头，眼睛却依旧是向下看的，自始至终不曾直视天颜：“父皇您是忧心怀元他们也如怀真一般，对您并不十分忠心，于是故意将自己病弱的模样显露出来，只看他们会不会撕破伪装露出獠牙，要对您不利…若儿臣并未猜错，想必您对乔国丈等人也隐瞒了这谋算，但岑玄大人应是知情的…”

“否则，岑玄大人也不会留在宫中，久久不去…”

殿中一片寂静，皇后跪在两人身后，因为房内灯光昏暗，她无法看清皇帝的表情，那男人倚在床头一动不动，就似一尊恶鬼的塑像。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尊塑像就会变成真正的恶鬼，将近在咫尺的祈安活活撕碎。

“你既然知道了，又为何敢揭穿朕？”皇帝的声音重如千钧，压在皇后心头，“你可知擅自揣测圣意乃是大罪？”

“儿臣知道，但儿臣实在不愿再看宫中这副场景！”祈安的声音仍是坚定而无畏，“怀真做下错事您伤心，担忧怀元等人怀着一样的心思，可如此多时日过去了，真正要对您不利的也唯有葛氏一人，弟弟们虽也有各自的谋算，但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做！父皇，儿臣明白您想借此事看清弟弟们的面目，但儿臣斗胆，求您就此停止…”

“若是您再这样下去，朝政会愈发混乱暂且不说，还易令人心生变，您展露出来的软肋会激发皇子们心中最大的欲念，逼他们生生变成您不愿看见的模样…儿臣不想再失去兄弟，也不想您伤心难过…”

一声脆响，皇后与她身侧的喜鹊金莺俱伏首在地。

祈安侧着脸，被脂粉涂得雪白的脸颊上已泛起了淡淡的红，她住了口，皇帝面无表情地抽回手去：“朕有朕自己的打算，岂容你妄言？你在外这些年来，聪慧见长，心性却是愈发不驯了。”

祈安低声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

“你即日起便回你夫家去，”皇帝有些疲倦地扭回头，不再听她的一句话，“看在几个外孙的份上，朕不追究你揣测朕意，损害朕体的罪过。”迷蒙夜色之中，祈安公主携几名侍女自皇宫里快步而出，毫无留恋地上了一顶已然候在宫门之外的小轿。宫墙内吹来的风拂起她额前几缕碎发，亦吹干了她含在眼底的热泪。

她永远不明白为何父皇要佯装病弱昏迷这么多日，仍是不满足。若他当真觉得怀元怀生等人也是如千怀真一样的谋逆之徒，为何不现在就把他们尽数杀了？他如此装模作样，只会将皇子们心中的贪欲一点点放大，到时候再良善的人也会生出夺嫡生乱的心思，如此正给了皇帝诛杀他们的缘由！

若是皇子们因皇帝病弱而展露自己的野心，为了权力同室操戈，搅得朝野动荡，难道这其中就没有一丁点皇帝佯装病弱，激发他们恶意的责任？

还是说皇帝本就想只留下最为温顺，最好控制的一名皇子，而其余为自己做打算的皇子在他的心中都与千怀真并无太大差别，都在他的诛杀名单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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