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苦寻

天色渐晚，怀生与怀麟二人别了周张夫妇，自他们的居所出来。方才在席上，千怀生十分热络地同那二人攀谈，倒是给了千怀麟些许喘息的机会，令他不必再独自忍受舅父喋喋不休的聒噪。

千怀麟提起精神，冲着千怀生笑道：“四哥，你替我应付他们想必也累了，趁着宫门还未落锁，我再请你到城中有名的酒楼用些膳食吧。”

千怀生微微颔首，星月投射下来的暗淡光芒映在他额顶的发冠之上。那周如馝对宫中御厨的手艺赞不绝口，加之其人不知礼数，一个人便夹了许多菜肴去，怀生在席上坐了这么久，却的确并未吃饱。

二人并肩行走在蜿蜒至浓浓夜色之中的宫道上，两侧树影摇曳，穿行其间的金风送来了些许凉意，四下里虫鸣微弱，今夜是难得的幽静。

“四哥，”怀麟突然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父皇再也没办法醒来该如何？”

若是在往日，千怀生定要说些什么“父皇春秋鼎盛洪福齐天”的空话，但他此刻却也懒得再伪装自己的心，语气散漫：“那我就需先人一步寻得国玺，好令自己成为下一任帝君了。”

点点星光落在怀生深邃的眼眸中，反而衬得他眼底一片平静：“父皇既然未立储君，那么来日谁手中有了国玺，这龙椅自然就是谁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千怀麟眼珠微转，“只是自国立以来，每一任国君都会更换玉玺所在的地方，唯有他本人方能知晓具体方位。四哥你既然如此说，想必对那玉玺藏在何处已有了猜测？”

千怀生不动声色道：“并没有，除去父皇，现下无人知道那玉玺身在何方。也正是因此，不论是我还是千怀元，即便那么想要储君之位，也不会动不省人事的父皇一根手指。”

说到这里，怀生冷峻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几丝颇为玩味的笑意：“国玺岂止是皇权的象征，它更是羽落国历代以来的君王的保命符，在国玺现世之前，这宫里的任何人都不会允许父皇有事。”

二人说话间已步出宫门，上了马车。

早在他们陪伴周如馝夫妇用膳时，千怀麟就偷偷唤了宋轩出宫去酒楼预先订下位置。

这酒楼在都城中并不算特别出名，但胜在其中酒水新奇。据说此处销售以鲜花酿成的美酒，杏花、梅花、牡丹花都被榨取汁液，混着雪水封存进坛中发酵长达三年，待客人来了便将其取出，搭配烘烤的鲜花馅饼一起食用。

虽说千怀麟并未听说过什么人吹捧此处的鲜花酒味道绝佳，但到底对这酒十分好奇，今日便请了千怀生过来一同尝尝鲜。

这处酒楼分为上下两层，每一张木桌之上都放了瓷瓶，其中各色花卉枝叶交缠，店中的伙计不论男女皆是鬓边簪花，腰间亦有干花香包悬挂，满室盈着馥郁芬芳。

怀生落座后尝过呈上来的酒，只觉口中有些发涩。他倒是能闻出酒中的花香，但入口后却实在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甜味儿。他颇为遗憾地放下那绘着落花飞鸟的酒杯，叹道：“这酒口味实在乏善可陈。”

千怀麟却是兴致勃勃地道：“我倒觉得此处很有意思…晓看清明枝头凤，应是万里粉红风…我饮了这杏花酒，颇能引发诗兴。”

宋轩静静立在门外，面无表情地听着房中二人的谈话声。他抬手抚上自己被纱布包裹着的颈部，这么久过去了，那里的皮肉大概已经全部愈合了，但受损的声带与留下疤痕的脖子却是再也不能恢复如初。

同慕容详比起来，他倒还算幸运。这些“上等人”之间为了登上高台把握权力争得头破血流，而他们脚下的长阶则以宋轩这类底层小民的尸骨垒砌。那日他勉强保下来了自己的一条命，眼见着倒在地上的慕容详断了气。

宋轩终究是不忍的，他到底同慕容详相处了一些时日，但已然受损的嗓子和心底漫无边际的恐惧终究令他说不出一句为之求情的话。

最终千怀麟雇了人将那处地下的暗室尽数填平，而慕容详的尸身便也这般消失在滚滚倾泻的泥沙土石之下。就好像宋轩赖以为生的梨园一样，只需要上等人的一声令下，它们便无声无息地湮灭崩解，在人间再也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早晚会改变这一切的，终有一日，他会登上高位，再也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乳鸽。

正在沉思之时，宋轩忽然听得对面的雅间内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他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包间，见其中怀生与怀麟的影子在烛火之下浮动，千怀麟诗兴大发，高声吟起诗来，料想他们一时半刻也注意不到自己，便无声地挪了挪步子，贴在对面的雅间门前。

“那朵千年赤梅可是打开体内灵脉，令灵气修为大增的法宝啊，现下竟被这群唯利是图的商贩采了来，要把它制酒喝…”那房中首先响起的是一个浑厚温和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道略有尖细的女子声音，两道声音交叠响起。

“你也别急，咱们都在这酒楼里蹲守这么多日了，日日喝这里的梅花酒，也没尝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我猜那赤梅大概并未被他们入酒，而是还藏在这楼中——或是他们的酒窖中的某处。”

“真是憋屈…若非我体内灵脉俱被封住，又怎会一连数日畏手畏脚，连对这群商贩动手都做不到…”

“大人，那毕竟是不得已而为之嘛，当年您若是不封了全身灵脉，隐藏满身修为，又怎么能避人耳目，自那炼狱之中逃出，安然至今…不过您也不必过于忧虑，我今夜愿潜入酒窖，替您寻找赤梅…”

那尖细而古怪的女声停顿了一瞬，又发出几声听来十分刺耳的笑：“您若是实在不愿等，我将这处砸个干净，再拷问那群愚昧的商贩也行。”

宋轩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又发觉一阵重重脚步声自雅间内传来，有人要出来了。情急之下他后退几步坐在地上，身体往身后的门上一靠，双眼紧闭，摆出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来。

对面的雅间开了门，他嗅到一股淡淡的油味儿。那出来的人并未注意到他，只自顾自地向楼梯拐角处而去，宋轩听得那沉重的脚步声远了，忙睁开眼睛，盯住那道远去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穿淡粉色长衣的袅娜女子，但不知为何她足下似乎十分沉重，脚步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有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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