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 望月楼

那信中地址较为偏僻，汪齐在两侧生满柏树枫树的乡野土路之上走了许久，甚至路过了几片荒坟，这才爬上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丘，抵达信中之地。那是一处坐落于山丘顶部的形似道馆的建筑，门前未挂匾额，一素衣小弟子执着笤帚，正在打扫山道上的落叶。

见有客前来，小弟子并不言语，只侧一侧身子，为汪齐让开一条进入的路。

半个时辰后，被馆中弟子用腌肉荠菜面招待得酒足饭饱的汪齐，十分感动地将怀中所携书信交给了替他端面的弟子。他抵达此处时正值午时，馆中炊烟袅袅，香气扑鼻，见汪齐盯着自己手中的面条不放，那好心的弟子便也给他盛了一碗。

“先生送信劳累，若是您愿意，可在馆中小住几日。”弟子接过他手中书信，笑容温和，“只是需要禀报我们师父一声。”

汪齐连忙摆手：“不、不，我不是那白吃别人东西的人，既然信送到了，我也不敢在此多打扰你们。”

这山中小馆中的人看起来心性纯良，独守于一方天地，颇有些不问俗世烟火的感觉，同山外的市井小民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汪齐自小在市井中长大，不到十岁便出门杂耍卖艺，养活自己，他虽感激弟子给他饭食，但到底清楚自己与他们不是同一类人。

于是他起身同那好心的弟子辞别，那人也并不多加挽留，只是目送着他出了门下山去。

那弟子名为九微，算是千飞蓬的同门师弟。方才听汪齐说起这信件是飞蓬送来的，便知师兄是有事要联系师父。九微收拾过碗筷后，便来到了师父的卧房，轻轻叩响房门道：“师父，飞蓬师兄来信了。”

不多时，房门便被打开。一股极为浓郁的脂粉气夹杂着飘出的各色细小浮粉从房中漾出，云山雾绕中缓步走出一人，立在九微面前。

那人本着了一身合身的白衣，但此刻那白衣早已被各类脂粉涂抹得青一块紫一块，蓝一块粉一块，像是个被殴打过的人的脸。他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在脑顶，一双皱纹横生的手上也画满了脂粉试色的痕迹，显然是埋首于脂粉堆里很久了。

此人正是教授千飞蓬易容的师父，名为段月轮。他虽已年迈，但精湛的易容术令他每一日都能以青年时的面容出现在诸位弟子眼前，好像只要他还有力气为自己易容，他便可以永葆青春。

段月轮将一双手在衣服上简单拍了拍，接了信纸看过，无奈地苦笑：“飞蓬许久不回来，一写信便是拜托我帮他的忙，这个孩子，到底是执念太重了。”

九微垂着头，不痛不痒地替千飞蓬说了几句话：“师父，飞蓬师兄毕竟身负仇恨，不可能那般容易便放下一切的。弟子前几日去外头城里采买，还听说了一些宫里的消息…弟子真不敢相信，曾与我同窗学习的师兄如今竟在宫中争夺储君之位。”

“我们替别人易容，飞蓬却是在给自己易容。”段月轮信步迈入院中，同九微向外走去，“他这么些年生活在宫外，竭力地想要把自己由怀生易容为飞蓬，但脂粉涂抹出来的容颜终究不会是真的，他也不会坦然地割舍过去的一切，完全成为飞蓬。”

说到此处，段月轮似乎也联想到了自己，他摸上自己光滑的脸颊，皮肤皱起的苍老的手与脸颊上的肌肤形成了巨大对比：“当初我成立这处望月楼，本打定主意只收受心性淡泊，欲望极少之人，起初我以为飞蓬也是如此，以为他能够忘记宫中的往昔，在民间安心度日，但最终他还是回去了…”

“师兄走的那天，您的难过我们都看在眼中。”九微适时地搀扶住因为年迈而脚步略略蹒跚的段月轮，“但您体恤师兄，到了也不曾说过什么重话…”

“是，我只告诉他，若你想回来，或是争权夺势失败了，依旧可以回望月楼来。”段月轮手中捏着那信纸，目光悠远，越过前方直抵极远处的宫城，“这是他离开后第一次写信回来，也是同我相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拜托我做事。”

九微瞳孔微缩：“师父是打算帮他了？可我们望月楼很少插手外头的事，也不愿同江湖上的组织有来往，如此就算是破了规矩啊。”

段月轮望向九微，声音温和如入春后冰河下缓缓涌动的温暖水流：“九微，你当初自那敛人钱财害人性命的同命会里逃出来，拜入我门下之时，同命会也因我收留了你而向望月楼发难。但那时候望月楼是如何做的？你回答。”

“您联合了樱川、八翼门、混元教共抗同命会，最终同命会元气大伤，退隐于江湖。”艰难地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九微已感到心中愧疚，“弟子知错，不该对师兄出言不逊。”

“这次要处理的事和宫闱有关，你忧心些，我也能理解。”段月轮温和地拍打了一下面前青年人的肩，登时飞出一片雪白细粉，“好孩子，下次别再如此就是。”

二人边说着话边来到了望月楼的前厅处，因着此时大部分弟子还在用午膳，这里只聚集了两三弟子在互相以对方的脸练习易容。见到师父出来，他们打过招呼后便又投入到易容中去。

“待午膳时间结束了，你告知师弟师妹们，要他们以望月楼的名号下山，在民间寻找合适的易容对象，为期半年，赚取钱财最多，名气最盛者归来后有奖赏。”段月轮浅笑着，“望月楼虽数十年不问世事，但其易容手艺一直名震江湖，若这么多人将我们的名气再次打响，也不怕掩盖不住飞蓬忌惮的流言了。”

九微抱拳，应了下来。

几人谈话时并未留意到院墙外的细微响动，而餍足的汪齐在离开之时也全然未曾发觉自己来时已被人跟踪。此刻，那撞了汪齐后进入兵器铺的小少年正贴在院墙之外屏气凝神，将院中几人的谈话听了个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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