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 旧年雪

那日宋轩拼死反抗，在被千怀麟踹倒在地之时，他眼中映出的却是满身鲜血，张皇地向外逃去的慕容安小小的身影。随即，又是一道寒光自千怀麟袖中飞出，击中那单薄的脊背。

黑暗中的寒芒映在宋轩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像是一场经年旧雪落在了他眼中。

他记得那场十几年前的雪，彼时母亲带着果园的工人们清扫园中积雪，年幼的他便被留在暖烘烘的火炉旁。他被裹得像个小粽子，一旁的碟子里装了他喜欢吃的芝麻糖，而摆放得更远的柜子里有更多的糖果蜜饯，但母亲不许他吃，她说要等到年关时父亲回来。

后来他没有等到父亲，母亲没有等到她的丈夫。

父亲死在沉重的徭役之中，死在上位者无休无止的欲望里。那场洁白的雪昭告的不是新年将近的喜讯，而是提前为他与母亲穿上了一身孝服。

上位者可以肆无忌惮地欺凌底层之人，而更上位者，亦可以压榨上位者，不过是手段隐蔽了些，被国家大义，安邦定国等说辞美化包装。

从古至今，一直如此。但宋轩自失去梨园的那一刻起，就打定了主意决不让这等悲剧再重演在自己与身边人身上，父亲已在黄土之下朽烂成一把枯骨，玉琬也因他们的欲望被迫远嫁和亲，他总不能无能到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

想到这里，宋轩拼尽全身力气，自千怀麟身后将他扑倒在地，令他无法再对慕容安掷出下一枚暗器。千怀麟显然被这垂死之人的挣扎惊住，挣扎之中也沾了满身鲜血，宋轩也在这缠斗中忆起方才千怀麟饱含恨意的话语来，在被他又一次按在地上意欲割喉时，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留我一命，我是千怀真的手下，知晓他更多的罪名，能把所有事告知皇上。”

他刻意没有说“死士”二字。

在说话时，宋轩感到气流夹杂着血液从自己被割开的喉咙里汩汩而出，像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千怀麟有一瞬的犹豫，宋轩抓住这时机，继续声嘶力竭道：“留我一命！我说出的东西，足够让他死！”

他不赌千怀麟的怜悯，只赌他对千怀真的恨意，所幸赌对了。

后来宋轩便留在了千怀麟身边，只是还未等他编造一些罪名硬扣到千怀真身上，千怀真便因谋反失败在宫中自尽了。宋轩听闻这消息后，又是叩头恳求，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对千怀麟的诗文吹捧赞美，只求保住这一条命。

千怀真死讯传来，千怀麟有些恍然，他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无情——先前皇后失势落魄，他心中毫无波动，生母周氏落水而死，他亦无悼念的心思，如今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离世，他竟仍是无动于衷。

千怀麟先前怨恨千怀真的无情自私，他幼时仅仅是因为担心自己夺去了生母的关注，便设计用开水让自己毁了容。可是今日看来，自己与他一样的冷血麻木，并无任何不同。

眼下他也没有时间难过，满心装着的都是如何才能同千怀真割席，不被他牵连。于是他叫来宋轩，要他来日入宫之时细细交代千怀真做下的一切恶事，并命他不能提起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事。

宋轩心领神会，当即一个头叩了下去：“殿下放心，小人来日若被传召入宫，拼出一条命去也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尽数告知圣上，决不令您无故蒙冤…”

于是他凭着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苟延残喘到了今日，宋轩心知在皇帝苏醒之前千怀麟不会动他，他还要他作为证人助自己同千怀真割席，一颗心也就稍稍安定了些。唯独在面对带人夺去了自己梨园的千怀生时，鲜少流露出愤怒之色。

宋轩打定了主意不愿再为人鱼肉，所以他不得不参与到皇子们的争斗中去，耗尽了半身力气也要拖着一团烂肉般的躯体爬上他们白骨成堆的棋盘，做一颗有价值的棋子，总比做无声无息的尘埃要好。

这些日子里，都城中盛行的诗文更多了。居住在宫中的乔国丈终于按捺不住，在一日清晨前去拜访皇后，态度强硬地要求同她一起进寝宫查看病中的皇帝。

皇后本无心这些事情，但实在拗不过父亲，只得梳洗打扮，将一顶金光四射的凤冠戴于头顶，又披了赤红色的金丝滚边绸缎外衣，带着乔国丈来到寝宫外，命德妃让二人进去查看。

德妃本欲拒绝二人，但见皇后今日妆容精致，装束亦比平日里端庄贵气，心知她是要以六宫之首的身份压自己，现下非进殿不可。于是只得悻悻地让开一条道路，迎了二人进宫。

寝宫中黑沉沉的，熏香的气味经久不去，过于浓郁，闻起来令人有些作呕。

见皇后面有嫌恶神色，扶着她的喜鹊立刻扭过头冲跟在后面的德妃与络绣二人发难：“这么些日子了，难道德妃娘娘就不曾开窗换气过？殿中味道这么重，皇上若是醒了，怕也要又被熏昏过去吧！”

德妃正色道：“现下天气转凉，皇上又在病中，本宫不敢开窗，唯恐他受了风。若是龙体因一时疏忽而有恙，是本宫不愿见到的，想必也是皇后娘娘不愿见到的。”

皇后执起帕子来掩住鼻子，这副丝毫不加掩饰的模样落在乔国丈眼中，令他有些心惊。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又见皇后妆容华美，神色却极为凉薄冰冷，也只得将满腹牢骚咽下。

几人缓步来到龙床前，榻上的皇帝依旧双目合着，昏迷不醒。因着德妃这些天来尽心尽力地照顾，皇帝身上并无任何异味，衣物亦是干净整洁。

皇后立在床前，头顶凤冠垂下的赤金流苏与红宝石珠滴隔绝了她投向皇帝的目光，将一切自她眼中放射而出的情绪都染上金属玉石的冷硬。她并没有上前查看的心思，反倒是乔国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前，却又似心有顾忌，隔空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去，口中唤着“皇上”。

乔国丈本就年岁已高，行动极为迟缓，他唤了几声皇上又绕床四下查看，已过去一碗茶的工夫却仍是不满足。德妃立在几人身后，心中焦躁，只盼着他们快些离去，皇后亦是被殿中的熏香弄得有些头昏，一只手紧紧捉住喜鹊的袖口。

就在此刻，乔国丈的动作突然顿住，他佝偻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皇后娘娘…您看圣上他…”

皇后闻言有些不明就里，将身子向前探去查看，却见皇帝面色隐隐泛着不祥的乌黑。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