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云鬓乱

千怀生抵达皇宫之时，千怀真早已被押解入了软牢，皇帝因此事头痛不止，早早便回了寝宫安歇。他茫然地立在御书房之前，顿觉自己又如此前的十几年一样，被父亲忽视，被所有人遗忘，犹如一道灯下轮廓模糊的影子，教人看不清楚。

在此前被遗忘的那段日子里，他虽然心中不好受，但姨母柳妃总归是惦着他的，这让他感到了些许慰藉。而如今，柳妃也辞别了人世，再也没有人惦念着他，他的一颗心已然中空，连难过的情绪都不再有了。

就在此刻，千怀生听到身后的暗影中传来一道柔柔女声。

“飞蓬，来这里。”

千怀生心中一动，他回过头去，见丽妃美艳的面庞一半浸在浓墨一般的夜色里，一半被月光照得发亮。他明知她的容颜出自自己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这一刻却不受控制地沉溺在这虚假如纸花一般的美丽中。

千怀生三步并作两步凑近了丽妃，后者心领神会地将一双佩戴了宝石玉镯，翡翠戒指的柔荑搭上他的肩。二人于寂静的黑暗中耳鬓厮磨了一阵后，丽妃便轻轻拥着他，将下颌抵在他的颈侧。

四下里夜色正盛，微风送来了些许在枝头吐露芬芳的桂花的幽香，和着丽妃与千怀生身上的脂粉香气，将二人笼在一片淡得如今夜月色一般的香气中。

怀生正欲再去吻丽妃的唇，却在此刻被她轻轻用指尖抵在了唇上。

她声音轻柔，一双手放下后，依旧情深如许地紧紧搂在他的腰间，但说出的话，却不再是浓情蜜意的情话：“飞蓬，我先前去拜访了宫内的一位嫔妃，她告诉了我你身世的隐情…”

千怀生通体一僵，丽妃拥着他，声音款款，吐气如兰：“你未曾告诉过我，皇上疑心于你的身世…是你刻意向我隐瞒了，还是你根本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究竟流着怎样的血？”

她不曾听到他的回答，只感觉他搂在自己身上的手已然松开。

许久，千怀生的声音才回荡在她的耳畔：“是我向你隐瞒了这一切。当年我离宫居住，也是因为父皇疑心我并非皇室血脉，也就是因为此事，所以即便丽妃毒杀了我母亲，父皇也不曾惩罚她…他认为她不忠不贞。”

“可母亲也是迫不得已，她是为了保护我才那样做的。”千怀生挣脱丽妃的怀抱，两手轻轻抓住她笼在上好绸缎制成的宽袍大袖中的双臂，“纵然母亲做的事不合规矩，可是你看我的眉眼，和父皇很像，我怎么会不是他的孩子？以前我憎恶父皇，憎恶我的身世，可是到头来若要给母亲报仇，我就必须要向这个我憎恶的男人证明我是他的血脉…”

“这种话说出口来，我自己都觉得羞耻，又怎么敢告知你？”

丽妃听得面上一片动容之色，心底却在暗自冷笑——若她早知道千怀生身世存疑，极有可能不为皇帝所接受，她决计不会如此殷勤地替他筹谋前路。此人最初许诺给自己荣华富贵，凤冠霞帔，但却对她隐瞒自己的前尘旧事，可见他对自己利用大于真心，口中之言不可尽信。

阿拉坦苏和从未见过长大后的怀生，但她见过，而且她十分清楚，怀生一定是皇帝与柳妃的儿子，但疑心的种子一旦在人心中种下，就会疯狂生长出大片枝蔓，再难根除。与其把宝都押在这样一个被皇帝疑心的人身上，倒不如再分出几分赌注来加在千怀元身上…

现下千怀真倒台，千怀元探明长公主逝世的内幕，他又素来有贤明聪慧的美名，是千怀生比不得的。但若要彻底倒向千怀元，同千怀生撕破脸皮，她又担心后者会鱼死网破，将自己的真正身份抖出来…

丽妃心中如此想着，涂得鲜红的唇却热切地贴上了千怀生的脸颊：“无妨，无妨，我会助你的，只是眼下大皇子在皇帝面前分外得意，你须得做点什么，不能让他越到你前面去了。”

千怀生闻言眼底流露出几分一闪而逝的迷茫，他犹豫片刻，点头道：“我明白了。”

今夜于乔若梅而言是个不眠之夜，此刻她正妆容凌乱地跪在乔国丈的宅邸之前，泪水爬了满脸。她已在这里跪了一个多时辰，乔国丈自始至终不肯见她，只是派了两个侍女在门口守着，既是以防她体力不支昏倒救治不及，又是不让她冲入府内。

按乔国丈的说法，宫中的皇后尚且未对此事做出反应，何况千怀真究竟为何被关押仍旧不明，若在此刻轻举妄动，恐怕不妥。

乔若梅已哭哑了嗓子，声如蚊蝇般地哀求着：“国丈，求求您救救殿下吧…哪怕是让与您交好的赵大人何大人他们明日去给他说几句好话呢…您不能看着三殿下就这样被关着…”

她用水蓝色的四方帕子擦拭着红肿的眼角，声音哀切：“国丈，看在我是您的小辈的份上，救救我的丈夫吧…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两个兄长又都不在都城，我只能倚仗殿下，我不能没有丈夫…”

国丈府的大门紧紧闭着，似一张无情的铁口，不会给她任何回应。门前立着的那两名侍女皆是雪肤花貌，容颜姣好，面上却无一丝感情的波动，犹如雕塑一般漠然地注视着哭泣的若梅。四下里一片寂静，唯有遥远的夜空里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

若梅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双膝也早已跪得酸痛至极，正在她感觉一切无望，万念俱灰之时，她听到了千怀麟的声音。

乔若梅回过头去，见千怀麟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只是今日他脸上戴了半张极为可怖的夜叉面具，在浓浓夜色之中显得尤其不祥。她一时被吓得止住了哭声，又见千怀麟袍角处沾染着几处似飞溅血迹般的东西，登时惧得定在当场，只觉昔日熟悉的怀麟犹如被什么不知名的恶鬼代替。

“嫂嫂？”

透过那张鲜红铁青混杂的面具，千怀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脸上的灿烂笑容与素日里并无二致：“嫂嫂，你怎么了？为何我叫你你没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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