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无衣

慕容详仰面倒在地上，他离千怀麟最近，不同于宋轩，千怀麟向他掷出的飞铙直接洞穿了他的喉咙。血液混杂着碎肉滚滚而出，一时之间呛得他不住地咳嗽，每咳一声，便有血潮水一般自他口里往外冒。

慕容安此刻早已六神无主，双膝发软地跪倒在慕容详面前，宋轩虽已被割伤喉头，甚至那致命的飞铙仍嵌在他颈上，他却仍是强撑着挡在二人身前，满眼愤恨不解地望着千怀麟。

千怀麟看起来有点难过：“我方才扔的力道不足，恐怕会让你死得痛苦些，实在对不住。”

宋轩一时又痛又急，他想保护身后的慕容兄弟，但颈上的血正不停地往下流，何况他并不会武，一时除去怒目而视，也不能把千怀麟怎么样。

那小厮见这情状，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五殿下，您这是做什么，他们几位都是三殿下的手下啊！”

千怀麟闻言，毫不迟疑地回过身去，袖中五指一收一放，一枚飞铙冲着那小厮飞出。登时血花四溅，那人当下便也同慕容详一般狠狠跌在地上，满口鲜血发不出声，只能嗬嗬嘶嘶地嚎叫。

“千怀真他都被抓进软牢里了，犯的事儿肯定不简单，我若是还收留你们，谁知会不会被牵连啊。”千怀麟语气平常，对着眼前满目血腥熟视无睹，“这些人住的地方这么隐蔽，估计也不会是寻常护卫，我提前把他们送走了，还能避免千怀真因他们的存在获更重的罪，你说是不是？”

而那小厮已说不出是或不是了，他的双足无力地在空中蹬踢着，两手徒劳地去捂住颈上喷涌的鲜血。但那通体锋利的飞铙此刻还嵌在他颈上，小厮只觉两手上弥漫开和颈上一般的痛楚，再次抬起手时，十指几乎都被割断，唯有筋络还连接着，指头则向后弯折而去。

此刻，宋轩也支撑不住了，因为失血过多，他眼前一阵发黑，虚浮无力的双脚支撑不住身体，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千怀麟瞧了他一眼，饶有兴味地绕过宋轩，停在抓着慕容详哭泣的慕容安身边。

慕容详颈部几乎已断掉，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旁——决计是活不成的了。昔日苍白的脸庞在此刻连最后的一丝血色也失掉了，他的眼珠定定地望着慕容安，但那双幽深的瞳仁里，已再无任何的情绪，而是空无一物了。

见千怀麟凑近过来，慕容详很无力地挥了一下右手里捏着的长枪，曾经同他出生入死的这杆威风凛凛的长枪，现下却只是轻轻扫过了千怀麟的脚踝。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千怀麟微微俯下身子，欣赏了一下慕容详将死之时的神情，又看看慕容安，不由得叹息道，“真羡慕啊，你们兄弟感情如此好，那千怀真却从来不会如此待我。”

“就因为你恨他，你就要杀了我哥哥，杀了宋大哥吗！”慕容安抓着慕容详已被鲜血慢慢染红的衣服，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好似一只尚未长大的幼虎，努力亮出自己的利爪。

“我确实恨他，但我也不希望被他牵连啊。”千怀麟对着慕容安露出近乎悲悯的神色，“豢养死士乃是重罪，你们不死，死的就该轮到我了。”

说这话的时候，千怀麟的手已又一次探入袖中，慕容安知道他是在取飞铙，却不躲不闪，只俯下身子，两手攥着慕容详的手，上身则趴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等待着与兄长一同赴死。

千钧一发之际，千怀麟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影子，慕容安透过朦胧泪眼看清了，那人是宋轩——宋轩竟生生把划开自己喉咙的那枚飞铙拔了出来，并竭尽全力地用那枚飞铙刺向千怀麟的颈侧。

但宋轩毕竟未习过武，加之已被割喉失血，已是强弩之末，千怀麟察觉到身后响动，早在他碰到自己之前便一闪身躲过，随即一记鞭腿狠狠打在宋轩腰腹。

慕容安愣在原地，这时慕容详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慕容安回过神来，却见满口鲜血，已说不出一句话来的兄长对他做了一个“跑”的口型。他一时之间竟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双手拼命地握住慕容详的手，满眼泪水滚滚而落：“我不…”

慕容详又做了一次“跑”的口型，事实上，慕容安在说什么，他已完全听不到了。在他模糊的眼中只能看到弟弟身形的轮廓，而此刻他唯一希望的便是这道他以命守护着的身影能够消失在自己眼前，逃离这片黑暗，奔向外面的光明。

“哥…”

慕容安抽噎着，又见身前拼死反抗，为他留出逃生机会的宋轩已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只得强撑着自己起身。

他不敢去看慕容详那张如槁木死灰一般的脸，更不敢去看他鲜血淋漓，皮肉糊烂的颈，他不是没有想过身为死士的哥哥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离开自己，他只是没有想到，在这最后关头，哥哥竟会连一句话都没有办法留给他。

慕容兄弟的父亲是个赌徒，为了偿还赌债，他将自己的妻和一双儿子卖给了债主。那债主是个武行的老板，贪财好色，身壮如牛，一手长枪舞得生风，他欺侮他们的母亲，又对慕容兄弟非打即骂。

后来的一天，母亲离世了，死因是什么，慕容安至今也无从得知。他只知道母亲死得那一日，慕容详在夜里潜入债主房中，提起他素日里用来耍威风的长枪，将他乱枪刺死于床前。

被慕容详带离武行的那一夜，慕容安睡眼惺忪，他只记得小小的自己蜷缩在兄长的怀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漫天灿烂的星斗。

有了哥哥，他好像就什么都不用怕，所以哪怕是生活在黑暗的地下，如蛇虫鼠蚁一般终日不得见光，慕容安也从未感到不足——他有哥哥陪着，这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哥哥也不能陪在他身边了，就像母亲一样，他们都不会给他留下任何话语，就如一团团被骤然而来的狂风吹散的棉絮，须臾之间就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慕容安满眼泪水，朝着散发着微微亮光的出口狂奔，方才小厮带千怀麟下来时，这道门没有关上。慕容安从未自这道门中走出，他所期盼的是有朝一日自己也练好了功夫，能与哥哥双双提枪外出，杀得敌人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但现在，只有他一人自这片黑暗之中逃出，哥哥和宋大哥，都被留在了其中。

慕容安背后猝然一痛，巨大的冲击力令他向前一个趔趄。他知道自己的背上也中了飞铙，但此刻他不敢停，他必须逃。

为了自己，为了哥哥，为了母亲…

他扑向那片光亮，外面的明亮天光瞬间倾泻而下，混杂着柔和的秋风将他拥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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