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赤土歌

“四殿下，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农户都已交出土地，可唯有一户不论如何都不肯按手印…”

听着手下人的汇报，千怀生只觉心急如焚——如今赶在孔玉琬出嫁之前落成宫殿是他重得皇帝青眼，返回皇宫的唯一出路。为着赶走这顽固的农户，他已派了手下人三番五次前去劝说，甚至开出了比旁人多两倍的补偿，可那人竟是不为所动。

望着自己身后搬运着建筑材料的工匠们，千怀生终于丧失了耐心。

他不能因为一个普通百姓的坚守便错失了为母亲报仇的机会，为了重返皇宫，寻回自己本该拥有的一切，他已经谋划了太久，也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决不能无功而返。

千怀生回头，目光在工匠之中流连仅仅一瞬，便锁定了几名身材高大的匠人。

是夜，宋轩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拎着短棒，在梨园内来来回回巡视。自从那些朝廷派来的人来到这里后，他就觉得自己变得格外神经质，这片梨园他一天要看上四五遍，确定数次园中无人才肯罢休。

有时树影摇曳，他一时眼花还会将其看成晃动着的人影，一声惊叫后便毫无章法地挥动着手中短棒向前冲去，在四下里寻找根本不存在的入侵者。

今夜很静，一丝风都没有，一声虫鸣都没有，这样的寂静反而令宋轩心中不安。因为长时间的走动，他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了大半，正在宋轩犹豫着要不要结束今夜的巡逻，返回房中喝口水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此时此刻，这梨园内除了自己怎么还会有别人？！

然而未等他有所反应，腰上已挨了重重一脚。宋轩闷哼一声，立时便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手中短棒也脱了手，待他回过神来之时，左臂已被人扭到身后死死压制，一人举着一份契书，气定神闲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匠人，双臂上的肌肉鼓胀凸出，身上穿的也是寻常粗布制成的衣衫。他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睨着宋轩，就好像是在看一只卑微可怜的虫蚁。

“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宋轩用尚且自由的右臂支撑着身体试图爬起，但身后之人钳制着他的左臂，半个人的重量都施加在他脊背上。见他不住挣扎，身后那人便故意将他的左小臂向后折，宋轩痛得脸色发白，一时也止了挣扎，只愤恨地看向自己面前的匠人。

“干什么？你在这里赖着不走，耽误我们干活了！”那匠人一面说，一面一手捉住宋轩尚且自由的右手。

宋轩即刻意识到这些人是想逼迫自己签订契书转让土地，奋力挣扎着想要脱身，但身后身前的几位匠人一同发力，一时之间骨节错位的脆响接二连三响起。宋轩痛得不由得低下头去，只听背后“嘎嘣”一声，他的左臂终于受不住那巨大的力道，被硬生生地扭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他的脸被迫贴在地上，同这片他日夜守护的泥土亲密接触，宋轩在唇齿间尝到了土的腥味，也尝到了眼泪的咸味——那是他的眼泪，亦是这片土地的眼泪。

那匠人已将他的手指强按了印泥，抓着他就要按契书，宋轩忍着身上剧痛，继续做着最后的挣扎：“我曾入宫给祈乐公主送过梨子，我园中梨子受公主和贵人们喜爱！你们如此待我，公主不会放过你们！”

那匠人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一般大笑了起来，笑声几乎要击穿宋轩的耳膜。

“种得出几只破梨子就值得公主给你说话了？告诉你吧，就是因为公主过于思念长公主，皇上才下令夷平了你这梨园，给长公主作祭拜之处的！”

听得这话，宋轩只觉得好笑，他抬起头来逼视着那匠人，也不顾口中脸上尽是泥土，当即反唇相讥：“这话倒是好笑，若不是圣上想修建这宫殿，祈乐公主便是哭干了眼泪又有何用？把过错推到她一个思念亡母的女子身上，难道就能抹灭掉皇族对我们的压榨…”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脸上便被那听得胆战心惊的匠人踹了一脚，一时只得止住话头。此刻，他的手印已被按在了雪白的契书之上，那几个匠人见已经得逞，便松开了他。

宋轩的后背被那匠人顶得生疼，左臂又被折断，一时爬也爬不起来，只伏在地上嗬嗬地喘气。

“哥，咱们还是走吧！这果农像是疯了，净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那几个匠人携着契书大步离开，宋轩听着那些人的脚步，只觉一颗心也像是被生生挖走了——契书已经签下，现在即便是他以命守护这处梨园，也不过是落得个自己先因毁约被投入大牢，梨园后被推平的结局罢了！

怎么会这样？

他活到这么大，向来兢兢业业，遵纪守法，即便是沉重的徭役夺去了他的父亲，他也向来不敢多加言语，每年缴纳赋税亦是万分积极。可他已懦弱本分到了这个地步，贵族们竟还是不肯放过他！

他已经割掉了自己半身的肉，放了自己半身的血来供养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可他们不知满足，还要敲碎他的骨头，吸干他的骨髓，再把他的皮蒙成灯笼，精血熬成灯油才肯善罢甘休！

这群人…这群高高在上，宛如饕餮一般索求无度的人啊！

宋轩觉得自己想大笑，笑自己这些年来的麻木，本本分分一辈子，到头来连几棵梨树也保护不住。可他又想大哭，因为若是离开了此处，他不知自己今后还能凭借什么谋生，积蓄倒是有，但医治自己的左臂就要花去不少…

今后的生路，似乎已经被尽数斩断了。

宋轩无知无觉地咽下一口混杂着泥土和鲜血的唾沫，就在此刻，一双手自身后伸出，轻柔而缓慢地扶住他还在发痛的臂膀，将他搀扶起来。

他恍惚地回过头去，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曾被他收留过一段时日的武师，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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