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雨井烟垣

天色渐晚，提着一盏橘红色瓜瓣琉璃灯的喜鹊缓步自宫道尽头而来，停在一扇紧闭的破败大门前。

这门后的几十处宫殿内居住着十几名年龄各异的妃嫔，而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因做了错事才被迁入此处居住，任凭年华如何消逝，她们也不会再见到君王，再有出头之日。

守着冷宫的侍卫认得喜鹊，知道她是皇后身边的人。见她要进入其间，那人亦不敢多加言语，只叮咛了两句让她尽快出来，便又躲去了廊下的阴影处。

只见喜鹊不紧不慢地踏入一处小院，院中的石凳之上正坐着一名神色黯然的妇人，那妇人一身暗沉的粗布衣服，脚下搁着一个已然开裂的木盆，其中盛着几件已褪色的衣物。

妇人十指修长，此刻已空无一物的耳垂上也可见穿孔的痕迹，只需一眼便知，她也曾是一位被人伺候生活起居的贵人。

喜鹊将那盏正散发着淡淡的，温暖的光的琉璃灯放在石桌上，微微俯身示意道：“淑妃娘娘，我来了。”

原来那妇人正是因谋害德妃皇孙而被废为庶人的淑妃周如馥，她骤然听得喜鹊对自己的称呼，惨白的脸上便露出几分凄楚的笑意：“什么淑妃？我如今不过是一介最末等的庶人，您在皇后娘娘身边如此得脸，可别再如此称呼…太折煞我了。”

“当年若无你的提携，我也没法儿走到皇后娘娘身边去。”喜鹊不紧不慢地坐在另一处石凳上，隔着朦胧灯光直视着周如馥，“虽说后来你我二人也并无太多交集，但这点恩情我还是念的，不然我今夜也不会推了差事来见你。”

说这席话的时候，喜鹊只觉有一瞬间的恍然——自己面前的人曾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娘娘，自己在她面前从未抬起过头直视她的尊容。而如今，她却可以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面前之人的眼睛，再也不必在她面前自称奴婢了。

“你今夜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周如馥依旧惨笑着：“我听冷宫当值的侍卫说柳氏殁了，这下子皇后娘娘身边怕是没什么可用之人了吧？”

她借着那灯光打量着自己一双已不再细腻白皙的手，眼底尽是悲凉：“德妃已因皇孙之事和皇后生分，剩下的许氏巴氏都太过年轻，眼皮子浅得很，也帮不上皇后什么。喜鹊姑娘，我今日叫你来，是想最后助皇后一次，也算是助我儿怀真一次。”

见喜鹊用探寻的目光审视着自己，周如馥便从袖中取出一方木盒：“这其中盛了两枚丹药，服用之人会在三日之内呈现出同伤寒相似的症状，十日之内症状逐渐加重，一月内则一命呜呼，若让人查验死因，只能查出伤寒…”

喜鹊越听越觉得可怖：“你究竟从哪里得来这么多害人的东西？”

周如馥见她面露惧色，不由得仰天狂笑，她的笑声有如夜枭嘶鸣，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之中经久不散。

“喜鹊姑娘，我初入宫时也是恪守礼节的淑女，哪里懂得害人？可后来我才发现，在这儿若不害人，我和我的孩子又岂有容身之地！若不是为了自保，谁又愿意把这种阴毒玩意儿带在身边？”

她细长的指甲拂过自己脸上被德妃用簪子划出的伤疤：“你把这东西带回去交给皇后…要是实在没了法子，这药也派得上用场！”

见喜鹊犹豫着接过了药，周如馥依旧狂笑不止，她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一串串泪珠自她眼眶中涌出，簌簌砸在石桌上。

“遥想多年以前，我把怀真交给皇后之时还只觉不舍，此后十几年，也唯恐他与我生分。现在想来，我只愿他当自己是皇后亲生的儿子，也只愿旁人把他当作皇后的儿子！”

“毕竟有我这样的母妃是他的污点啊！”周如馥笑着，泪却已成海，她摇摇晃晃地起身，不知为何一把拿起了那破裂的木盆，“喜鹊姑娘，劳烦你给怀真带句话，从今以后要好好孝敬皇后娘娘，要事事以皇后为先，以乔家为先！至于我…不必念着我！他本就是皇后的孩子，不过借我肚腹来到这世上罢了！”

喜鹊在皇后身边侍奉多年，精明能干，她一下便听出了周如馥言中的自弃之意——她希望千怀真同后族紧紧捆绑在一处，希望作为怀真生母的自己彻底被人遗忘，唯有如此，他才能有更好的前程。

周如馥脚步虚浮，她面前是一条自冷宫之中穿行而过的溪流，水深仅仅没过人的腰部。她将那木盆放在溪流旁，在水边略略迟疑了片刻，便抬脚意欲入水。

“淑妃娘娘…”喜鹊不忍眼见着她如此，踌躇再三还是开口呼唤，想叫她回来，然而周如馥却是连头都没有回，十分决绝地向着那条清澈冰冷的溪流迈下。

冷宫弃妃，于浣衣之时失足落水，在旁人眼里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莫让我这戴罪之身…阻了我儿青云路！”

一声落水的扑通，只见周如馥朝着那溪流倒下，那水不深，甚至若她想要起身，即刻便能起来摆脱致命的水流，但喜鹊立在岸边许久，也不见她抬头。

喜鹊看得心中发憷，握在手里的木盒似乎也在此时化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得她手心发疼，她不敢再看那月下的溪流，不敢再看那在她眼前自溺的女子，回身逃也似的跑出了冷宫。

周如馥的死讯并未在宫中掀起多大的波澜，毕竟冷宫中的妃子早逝是极为常见的事，加之她谋害皇嗣罪大恶极，死后不得入皇陵，丧仪也就一切从简。

赵常在从肃嫔处听得这消息，面色依旧淡然：“肃嫔娘娘，我的孩子终于等到那人下去给他道歉了，想必他泉下有知，一定会十分欢喜的。”

而德妃听闻这消息，面上亦无太多欢愉之色。她看向那尊端端正正供奉于台前的水玉佛像，终归一言不发，唯余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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