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雨打萍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特别急，玉琬本正望着面前平铺开来的雪白宣纸出神，忽听得一声惊雷炸响，随即宣纸之上便开出几朵暗色水花。

春霜忙替她关了窗子，见玉琬神色黯然，一双秀眉里凝着浓云般的愁绪，她忙道：“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是端和侯…听闻他死在了狱中…”

玉琬一手轻轻点着桌面：“我先前以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全是他一人所为，可眼下父皇一派人深入调查，他便死了…此事定有蹊跷。”

春霜缄默不语，后宫妇人不得议政，她不敢去接玉琬的话，半晌才道：“公主，小厨房备的三白汤快炖好了，奴婢去给您拿。”

说着她便福了福身子，垂着头退了下去。

玉琬不由得轻轻叹气——这些日子里她查了春霜的底细，也大致摸清了她的性格。

这女子身为宫婢，任劳任怨地伺候主子，向来没有半句怨言，但她也老实麻木，毫无主见且死守规矩，若将女子比作花卉，那么春霜只会是一朵木雕花——容颜美丽，但无一丝生机。

若是锦珠在，她定会安慰自己，为自己出谋划策，而不是只留下一句干巴巴的话便仓皇离去…

等等，她不可以想起锦珠，她是残害自己亲人的帮凶，况且她如今已然与世长辞…

玉琬用力地摇头，不愿再忆起她来。她将目光转向门外，透过连绵雨幕，依稀可见丽妃紧闭的宫门。

丽妃向来是不午睡的，但近几日不知为何，丽妃时常面有忧愁之色，对于玉琬竟连一个笑脸都挤不出来。

今日玉琬想与她同用午膳，她却说自己头痛，很快便由悠儿服侍着睡下了。

丽妃也在为端和侯猝死一事忧心么？还是她近来操持柳妃丧事过于劳累，这才如此？

可细细想来又不对劲，和端和侯有仇，盼着端和侯死的是玉琬自己，而柳妃这皇后麾下的大将一死，加之皇后失势，丽妃明明不该如此颓唐才是。

玉琬凝神听着耳畔鼓点一般的雨落之声，不知怎的，心头竟弥漫起一重又一重厚重的疑云。

在千怀生心灰意冷之时，千怀真府里却是一派喜气洋洋。

千怀真重得了乔氏一族青眼，又一举识破并重创了怀生，一时间风头无两。

因着皇帝不喜奢华，千怀真为维护自己勤俭之美名，故而面上并未有什么明显行为，暗地里却已收了各方官员送来的珍珠玉瓶，锦绣屏风不计其数，就连府中下人的吃食，也难得地一连几日有了荤腥。

这一日千怀麟应了千怀真的邀请前来拜访，还未进正厅见到他，跟随他前来的小厮手里便已被塞了一对缠枝纹青瓷瓶。

待见了千怀真望见他脸上那掩盖不住的笑意时，千怀麟不由得有些嫌恶地别过头去。

千怀真却是对他的别扭视而不见，十分热切地道：“怀麟，此次四皇子的阴谋被识破你功不可没，我已备下了上好的西凤酒，今日午时你我兄弟二人可一醉方休。”

那日千怀真得了千怀麟送来的香粉后，即刻便命慕容详和几名善于化妆修容的侍女一同辨别，最终确定了千怀麟送来的香粉与被用来偷袭慕容详的是同一种。

他这才彻底笃定在背后推波助澜之人是千怀生，随即他便安排了慕容详与白锦珠暗中杀害端和侯，又命千怀麟指使倪太医去天牢附近守着，引导狱卒将罪责推到全权负责此案的千怀生身上。

饶是这千怀生如何心机深沉，最终却因一把小小的粉末而落败，说到底，仍是他千怀真技高一筹。

这时，千怀麟略带冷意的声音暂时将他从志得意满之中拉回现实。

“兄长，我脸上的伤最近有复发之势，太医说我不宜饮酒，那西凤酒怕是无福消受了。”

“还有那对青瓷瓶子，我还没成婚，收受成双成对的器物恐有不妥，还请兄长收回。”

千怀真略略抬眼，见千怀麟脸上并无一丝一毫笑意，甚至说话的时候都不愿正眼瞧着自己，心中只觉好笑——这小子竟还对此前的事耿耿于怀么？罢了，自己这些日子心情好，也就不同他计较这些事了，既然他不愿领情，他也断然不会强留他。

“行，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

千怀真随手拿起一旁的黄铜茶壶，斟了满满一杯茶水递到千怀麟面前：“那我就以茶代酒，多谢你此次相助吧。”

那茶水几乎快要从杯口处溢出来，翠绿舒展的茶叶在清澈的水中沉浮起落的景象落在千怀麟眼中，那片片上好的茶叶却像是一条条挣扎溺水的青虫，又好似他脸庞上新生的扭曲白肉，他没来由的觉得恶心。

见千怀麟连茶也不肯接便仓皇扭身离去，千怀真却也不恼，只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自顾自饮尽了茶水。

为了不让府中下人见到自己这么快就出来，惹得非议纷纷，千怀麟特地寻了条从府内栽种的竹林间穿行而过的僻静小路走。

方才下过雨，路面上蒸腾起淡淡的竹香，不时有几滴雨珠儿自竹叶之上滑落，溅上千怀麟的衣袍。

千怀麟嗅着这清新的草木之气，只觉胸中愤懑也在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意欲吟诗的雅兴。他正欲张口成诗，就被假山后传来的一阵低低的女子抽泣之声吓得住了嘴。

千怀麟推了推自己脸上的面具，轻手轻脚地凑近那假山，只见假山后一男一女两人相对而立。

那女子一身侍女打扮，裸露在外的两只玉手上青青紫紫，身上的衣服也依稀可见好几处明显的污渍。而她面前的男子装束干练，背后负着一鸦黑色细长布包，其中想必裹着一把剑。

“姑娘，你可别哭了，主人要我来帮你，可不是为了听你哭哭啼啼的！”那男子一开口就急吼吼的，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你遇见了什么，是如何被欺负的，一五一十地讲出来，我家主人才能救你！”

女子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什么，只是千怀麟不敢凑太近，她声音又低，一时完全听不清楚。

千怀麟无心凑近二人偷听，只当那女子是新入府受了排挤虐待，并未往深处想，况且那男子急切粗犷的嗓音扰得他诗兴尽散，千怀麟顿觉无趣，一挥袖子扭身离去。

他并未听到，那女子口中断断续续吐出来的话——那是一席在日后覆灭了这座华丽宅邸的话。

“在长公主全家遇害的五日之前，父亲找到了我们的住处…他说他要替三殿下办一件大事，作为报酬，三殿下愿意娶我，尊他为岳父…可是我入府后才知道，父亲所说的那件大事居然是…”

女子抬起脸来，惨白的脸上已爬满了泪痕——她正是那日日受欺负的侍女如蕙。

“居然是…助三殿下杀害明淑长公主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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