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真亦假

宋轩一时无言，他缓步上前，也跪倒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一副虔诚模样。

玉琬的双眼半睁半闭着，口里还轻声诵着佛经，察觉到宋轩已来到自己身侧，她轻叹一声睁开双眼。

“阿琬，我先前从不知道你竟信佛。”

孔玉琬笑了一声：“我现在也不信，我不过是心中烦躁，才来诵经想要静心。”她站起身来，见佛前有一盏莲花烛已然熄灭，烛心灰黑，萦绕出丝丝白烟。

“宋轩，你知道吗，杀害我全家的贼人终于被抓到了，也是皇族中人，听说叫什么端和侯。”孔玉琬将那盏熄灭的莲花烛拿起，“他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也被查了出来，是…是锦珠。”

宋轩方才听得玉琬大概要远嫁他国本就吃了一惊，如今又听玉琬说锦珠和杀害长公主的贼人有关，登时愣在原地，只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什么？谁？”

“锦珠，锦珠是端和侯培养的死士，前日我通过那幅画察觉了她身上的端倪——是她换了这幅画，唯恐我认出那画上的图纹是死士的标志。而后她意图纵火杀我灭口，丽妃娘娘舍命救我，吸入浓烟咳喘不止，我这才找了借口召你入宫送梨。”

宋轩只觉胸中似是凝结了万丈坚冰一般，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几乎要喘不过来气：“怎么会是锦珠？阿琬，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锦珠是唯一随你入宫的人，是不是真正的贼人在害你之前，想先除掉锦珠？”

孔玉琬摇了摇头，满殿莲花烛的火焰星星点点，倒映在她一片哀切的眼中：“昨日皇上已经告知了我刑部大人们的调查成果，那位端和侯的的确确在暗中豢养死士，而那些死士身上都有和锦珠身上一致的纹身，翻找出的衣物上的图纹，也和我给你看过的那幅画上的花纹并无二致。”

她手持已经熄灭的烛火，回过身望着宋轩，莹莹暖黄的光晕环绕着她的周身。

“宋轩，锦珠自宫外起便陪着我，但细细想来，她却不曾透露过自己的家庭只言片语。我自从获封公主之后，只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以虚情假意待我，便是有几分真情，亦是少得可怜，不足以作为慰藉。”

“如今锦珠真实身份暴露，我在这宫中又少了一个可信赖的人，宋轩，你难得进宫与我重聚，你告诉我，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情谊是否真挚？你是否也想图谋我什么，算计我什么？”

“阿琬，我向神佛起誓。”宋轩举起右手三根手指，目光从玉琬的脸上游移至佛像。

“我宋轩自与你相遇相识以来，一直将你当作挚友，从来不曾有过改变。在我心中，你无论是忠常伯府内的二小姐，还是宫中的祈乐公主，都是我的挚友阿琬，皇室权力争斗，贵族利益纠葛，一概与我宋轩无关。”

“我与你交游，不求他物，只求彼此之间真心相待，没有欺瞒。”

玉琬闻言，只觉满室烛火之光在一刹那间化为了暖融融的阳光，将她温柔地拥入怀中，她心头的恐惧不安被这温暖暂时驱散，恍然间她仿佛又躺在了雪白柔软的梨花堆里，那时的她无须遵守太多礼节，父母亲人尚在身旁。

她想，终其一生，她都会怀念那段一去不返的日子。

“阿琬。”宋轩轻声唤她，玉琬回过神来望向他。

宋轩本想告诉她，他其实并非只把她当作挚友，他还心悦于她，他并非是方才话中那般无欲无求，与她交游，他还奢求着能与她的关系更进一步，能在不久的将来同她拜堂成亲，举案齐眉。

只是，这大概也只能是个梦罢了——玉琬已是祈乐公主，而他不过是都城中一介果农，曾经还可携手同游，如今见一面说几句话却是难上加难，二人身份差距，岂止云泥之别。

“我…你听说最近的流言了吗？宫里的人告诉我说，你可能会远嫁邻国。”宋轩已在嘴边的话滚了几番，又被他囫囵吞回到肚里。

“这是流言，丽妃娘娘也和我说过，让我不必为之忧心。”玉琬拨动着发髻上的颗颗珠花，“这事情还没定下来，若是定了，就凭我一人之力，也不能改变什么。”

“阿琬，你难道真的想远嫁邻国么？我泱泱羽落，立国一百余年，为何与邻国之间的友好关系，需要以柔弱女子来维持？”宋轩从蒲团上站起，然而还未等他多加言语，门外守着的夏菊便急促地敲了敲门。

“宋公子，时间到了，您该回去了。若再不走，容易被这宫里的其他人发现端倪。”

宋轩不敢多做停留，只急切地望着玉琬道：“阿琬，你不要远嫁，民间远嫁女子尚且大都遭受夫家冷遇，更别提和亲…一旦两国交恶，你夹在中间，很难有好日子过…若你不愿意嫁，一定要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宋轩离去，玉琬一人立在福缘殿内，过了半晌，她方才苦笑一声——她何尝不知道远嫁女子大都没什么好结果，虽说菱风国与羽落国一直交好，也保持着通婚的传统，但两国之间相距千里，一旦出嫁便再无回家可能。

更何况，菱风国西北部与一片连绵大漠相连，大漠之中的小国如星罗棋布，其中的蛮族时时骚扰菱风国边境安宁，几世几代国君都不曾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菱风国立国距今一百五十多年，已出了六任暴君，经历了十几次国内动乱，抵御边疆蛮族来犯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若论国内安定程度，菱风国断然比不上羽落国，玉琬当然不愿嫁，但她的命运不是由她自己说了算的——是由那高高在上的天子说了算的。

细细想来，玉琬只觉得讽刺，自长公主遇害皇帝将她召进宫封为公主以来，对外是说将她收为养女给予庇护，实则安排还沉浸在悲痛中的她三番五次同刑部之人讲述案件经过，逼着她回忆亲人死去的惨状。

而如今长公主遇害的案子终于告破，她也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便可以作为公主远嫁他国，以此永结两国之欢心。

在出嫁的那一日，她的价值也就被压榨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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