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飞蓬如絮

怀生，千飞蓬不喜欢这个名字。

心怀苍生，心怀天下，给予他这个名字的人是这样要求他的，千飞蓬知道，身为皇族，受百姓供奉，他理应心怀天下，为黎民苍生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但是，给予他这个名字的人，却不是这样要求他自己的。

身为皇帝，那个人做的也算无可指摘，可是身为丈夫，他袒护害死了自己母亲的丽妃，自己的母亲生来爱美，却被丽妃下毒，七窍流血，满面乌黑而死。那个人在听闻母亲死讯后，竟因她死状可怖，不曾来看过一眼。

时年七岁的千飞蓬哭着拽住那人的衣角，喊着父皇求求您惩处丽妃，为我母妃报仇。

那人只是敷衍地回答，几日后，千飞蓬就被送出了宫去。

他在宫外活得不像一个皇子，他跟随民间人士学习易容，学习剑术，他曾在喧嚣的街头舞剑卖艺，剑柄上的流苏剑穗伴着阳光飞舞，他也曾为毁容的年轻女子制作薄如人皮的面具覆在脸上，让她美貌如初。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宫外自由自在地过完这一生。

直到他的姨母柳嫔入宫后召他进宫，姨母扶着他的肩头，眼含热泪：“怀生，你都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

千飞蓬问姨母，当年害死了自己母亲的丽妃，是否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姨母一怔，随即便是沉默不语。千飞蓬听得一阵清脆的铃声，他向着宫苑之外看去，只见凤鸾春恩车正摇摇晃晃地从宫道上走过，其上绘了五色的油彩，挂满了雕花繁复的银铃，映在浓浓夜色里，似一朵绽放得分外热烈的花。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害死母亲的真凶从未被惩罚，自己的母亲在黄土之下腐烂成白骨，而那凶手仍长伴君侧，浓妆艳抹，和他的父皇情深意切。

那一日出宫后，他便改了自己的名。

怀生是那无情的男人赐给他的名字，那男人心里容得下天下苍生，却容不下一份儿子对母亲真挚的情感，以至于在他母亲死后将他赶出宫去，好心安理得地继续宠爱杀人凶手。

蓬草的叶子像柳叶一样，且蓬草无根，随风飞扬，落在何处，何处便是蓬草的家。

自此，他便叫千飞蓬，如若可以，他甚至想要舍弃掉千这一姓氏——因为这也是无情无义的父亲给他的，只是他到底明白，这一个姓氏承载的不仅是那男人的血脉，更是身为皇族的一份责任。他不可将它割舍而去，正如他不可忘记这十几年来百姓对他的供养。

既然那男人不能为母亲报仇，那他便自己动手。

他在宫外筹谋复仇之事，甚至不曾告诉姨母，他不愿连累她，姨母和母亲长得很像，在姨母哭着抱住他时，他恍惚间会低低地叫一声母亲。

复仇成功那几日后，千飞蓬心里惴惴不安，唯恐被宫中之人发现异状。好在他亲手培养出来的那位帮手并未让他失望，待他再进宫与她相见时，带去的便是几张易容面具。

那位帮手也曾问他，你当真要做的这么绝？杀了一个还不够，还要继续报复你的父亲，你的兄长？

千飞蓬点着头道：“我知道我母亲不是单单因丽妃而死的，我母亲死后，宫中与她交好的皇后淑妃等人唯恐忤逆父皇心意，对我母亲之死袖手旁观，甚至因我被送到宫外居住，不会再有机会和她们的儿子争斗而沾沾自喜。至于父皇，若没有他的默许，我母亲又怎么会这么多年无法瞑目，皇后她们又怎么会不敢多言，这份仇，我一定会报。”

那位帮手轻轻地拉住他的手，轻声道：“我帮你。”

那日入宫，他没有去见姨母，而是询问那位帮手，是否成功破坏了皇后的宴会，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人又告诉他，皇后的反击恐怕很快就会来。

千飞蓬安慰道：“不必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后如今已被动摇了几分，若她真要对你不利，你可佯装入局，再寻找机会回击。”

出宫时，他路过御花园，那时太阳还未升到最高，御花园内风摇碧叶，百花争艳，他丝毫没有想到，在他醉心于这大好景色之中的不久之后，会有一位年轻的女子死在这个夏天。

千飞蓬次日接到了那位帮手从宫中来的书信，信中讲述了巧玉溺死一事，她问他，此事是否是他所为。如果不是，他又觉得是谁人所为。

这事当然不是他做的，他也没有理由残害这样无辜的一个姑娘，但不知怎的，千飞蓬觉得此事也不是皇后之流做的。

皇后本就因为桑葚酒之事被皇帝疑心治理后宫能力不足，现下又有侍女不明不白地溺死，不论是谁人做出这种事来，作为后宫之主的皇后都不会从皇帝那里得到什么好脸色——若是这事情被查清楚了还好，若查不清楚，到时候被问责厌弃的仍是皇后。

千飞蓬虽恨皇后在自己母亲遇害后保持沉默，但他仍记得自己出宫那日，几位兄长都不曾来送他，他孤身一人朝着宫外而去，直至祈安公主拦住了他。

祈安公主身后的侍女递给他一身裁剪合身的衣裳，她的面容，千飞蓬已经记不清了，但他直至今日都记得她伴着淋漓秋雨响起的温柔声音。

“怀生，天凉了，你拿上这身衣服走吧。”

这么多年来，宫里几度风云变幻，他的兄长们为太子之位明争暗斗，而祈安公主已经随着驸马远走边地，许久不曾回到都城。千飞蓬不是不怨皇后的不作为，但有着祈安公主的这份恩情，他也始终狠不下心对付皇后——她养出了那样的女儿，能是什么至恶之人呢？

皇后真的会杀了巧玉吗？只是为了单单对付肃嫔他们？

千飞蓬迎着月光，将那位帮手送来的书信缓缓凑近火烛，任火舌将它舔舐成一片一片的灰烬。

这宫里，看来又要生出新的事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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