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吃肉

金兀术一行人大张旗鼓，径往西行，显然是要从大梁门进入开封城。

饱经战火，千疮百孔的大梁门今天却是人山人海，人声喧哗。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今天是圩日，大家都是来赶集的么？

可是金人残暴好杀，视人命如草芥，这些人难道不怕赶集的地方忽然就变成了屠杀现场？

这些人都是脸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九死一生，警惕性极高，独来独往，从不在人多拥挤的地方现身，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在这里聚集？

除非大梁门有能让他们做梦也想得到的东西，诱惑足以使一个神智正常的人走火入魔，情不自禁铤而走险。

他们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当时是可以填饱他们肚子的食物。

大梁门左侧城墙上，张贴着一张宽二十丈，高五丈的白布，上面写着“父老乡亲们，请你们吃肉”十一个殷红大字。

这十个大字好像是用鲜血写成的，散发出浓郁的腥味，在极远的地方都能闻到，令人深感不适。

苍蝇闻血而动，饥饿的人听到有肉吃，自是从四面八方赶来，哪会顾及后果？

在他们潜意识中，最体面的死法是吃饱再死。饱死鬼也许能投个好胎，下世不必为吃不饱饭而发愁。

人声忽然安静下来。

这时破败的城头出现了一个高大威武，满脸胡子，身着紫袍的大金官员。他虽然站在高处，但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征服者姿态。

这官员脸上堆满笑容，像热情主人招待客人一样，真挚诚恳地冲着数以百计，仰望着他的人拱手，用响亮清晰的声音对众人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请进城吃肉。”

金兀术斜眼看着脸色灰暗的李唐，笑道：“大金视民如子，宽仁大度，能从自己碗里舀肉分给百姓吃。大宋视民如敌，只会挥刀割百姓的肉来填饱自己肚子。谁高尚谁卑劣，还用得着多说？”

李唐咬着牙，沉声道：“做戏掩人耳目，金人狼子野心，天下谁人不知？”

金兀术哈哈一笑，道：“演戏是每个掌权者的必备技能。简单粗暴的掠夺搜刮怎么行呢？总得要拿块遮羞布挡一下吧。大宋皇帝风流蕴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像他们那样的聪明人，为什么不用演戏方式去搜刮百姓钱财呢？非得要穷凶极恶地手拿利刃，口吐狂言，逼得大家都反对他们呢？”

进入大梁门，是个相当宽敞的广场。

广场上插着一百多根木头柱子，每根柱子上面都绑着一个人，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鼻青眼肿，浑身伤痕，显然在挂上柱子之前吃尽了苦头。

金兀术微笑道：“这里应该有你认识的人？”

李唐瞳孔倏然收缩，好像一把刀刺入他的心房，泪流满面，嘶声说道：“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

金兀术道：“他们铁骨铮铮，宁死不屈，像藏在屋子里十分讨厌，却一时难以消除的老鼠臭虫，给我们造成不少困扰和损失。当然说实话，在私底下，我非常欣赏，佩服他们。他们如丧家之犬，终日惶惶不安，时刻面对死亡，却从没有退缩放弃。男人就应该坚持信念，斗争到底。”

他脸上笑意渐渐消失，眼睛里涌上冷酷可怕的杀机，道：“但是在公开场合，我一定要他们死。不从肉体上将他们彻底消灭，针对大金国的抵抗运动就不会停止。若是真正击倒大宋，就必须打断支撑大宋站立不倒的脊梁。他们就是镶嵌在大宋躯体上的硬骨头，强行延缓大宋的寿命，一旦把他们摘除剥夺，大宋也就完蛋了。”

李唐道：“你可以处死他们，可是为什么要对他们使用这么残酷的死亡方式？你还是不是人？”

金兀术居然笑了笑，道：“原因只有一个，杀鸡儆猴。只有他们死得越惨，就能震慑住某些不安份的人。天下太平从来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是刀杀出来的。改朝换代的新王不提刀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如何坐得稳江山？如何换得来长治久安？”

他伸出一只手，送到李唐身前，道：“你闻一闻，我身上有什么味道？是不是有浓浓的血腥味？为了大金国，我可以做嗜血成性，无血不欢的魔鬼。现在我只恨我少长了几只手，杀宋人还杀得不够多。”

说话之间，两名金兵把一个人从木柱解了下来，啪的一声，重重扔在地上。

那人双腿已经折断，无法站起，背靠柱子，嘴巴蠕动，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多半是在诅咒金人。

就在此时，走下城头的紫袍官员指着一个痩得几乎脱形，赤着双脚的男人，大声问道：“请你告诉我，你多久没吃肉了？”

赤脚人双手捧着只剩下一层皮的肚子，道：“差不多快一年了。”

紫袍官员哈哈大笑，道：“我问你，你现在想不想吃肉？”

赤脚人怔了一怔，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哽咽着道：“我做梦都想吃鲜嫩多汁的红烧肉，肥而不腻的回锅肉，香辣爽口的小炒肉。现在谁能给我肉吃，他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他嘴里说话，双脚弯曲，跪倒在地，额头重重撞击地面，冲着紫袍官员哀声求告：“爹，你让我吃肉吧，我真的很饿。”

金兀术叹了口气，道：“我好想哭。多么朴实忠厚的百姓啊。他们只想有口饭吃，不用饿肚子，谁让他们吃饱，他们就认他为爹娘。为什么大宋狗皇帝和狗官弄不明白他们的诉求呢？整天画永远吃不到的大饼，讲听上去很美的故事，有个屁用。”

断腿那人双手撑地，尽量坐直身体，厉声喝道：“你不要跪，跪了他也不会放过你……”

紫袍官员笑道：“你不让他跪，你能给他肉吃么？你能让他活下去么？下跪的确屈辱至极，很没面子，但是如果下跪能够化解迫在眉睷的危机，为什么不直接了当的跪下去呢？再说谁的一生之中没有几个出卖良心，道德沦丧的至黑时刻？就看你敢不敢放下执念，不顾一切豁出去。”

他说话的时候，左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赤脚人，右手接着将一把刀递给赤脚人，道：“我不是你的亲爹，你更不是我的儿子。有些东西终究要靠自己争取的，我不可能把肉送到你嘴边，我不喜欢不劳而获的人。”

金兀术从怀里取出一只笔，在袍角写上“哈迷蚩是个人才，值得重用”几个字。然后双目凝视李唐，眼中充满骄傲自豪，道：“我的手下是不是比大宋狗皇帝底下酒囊饭袋厉害得多？”

赤脚人慢慢站起，手持尖刀，恶狠狠地盯着断腿人，双眼布满血丝，呲牙咧嘴，神情狰狞。

断腿人大声叫道：“你想干什么？你不要做千古罪人！”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

哈迷蚩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隐瞒真相。真正的千古罪人才是你们！我们大金反对的是大宋荒淫无道的皇帝，贪得无厌的官员，不是大宋善良勤劳的百姓。你们的殊死抵抗，并非要做大宋的忠臣士，而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正因为你们愚蠢行为，致使繁华城市化为废墟，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他向前走上一步，瞪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的断腿人，道：“你若是真的心怀苍生，就应该放弃抵抗，选择投降。投降就没有战争，就没有杀戮。”

赤脚人道：“什么千古罪人，万古罪人，干我鸟事。今天让我饱餐一顿，明天教我下十八层地狱也行！”一步一步向断腿人逼近。

哈迷蚩道：“他腿上手臂肉比较多，正好割下来红烧，水煮着吃。实在吃不完，可以腌晒晾干，留着以后慢慢吃。常将有日思无日 ，莫待无时思有时。是也不是？这个人的心肠比较硬，五脏六腑务必用大火多炒一会，否则入不了味，倒败了胃口。”

赤脚人提起刀来，嗤的一声，从断腿人身上割下一块肉，立即塞入自己嘴里，大口咀嚼，叫道：“肉真香，真好吃，真他娘的爽！”

哈迷蚩环视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跃跃欲试的众人，笑道：“各位还用得客气么？敞开肚皮大口吃肉啊！”

众人齐声大喊，接过金人递来的刀子，扑向绑在柱子上的人。割肉声，咀嚼声，欢笑声，惨叫声，登时不绝于耳，广场成了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

李唐失声叫道：“他们是不是疯了，这些可都是拼了命来保护他们的人啊！他们怎能这样子呢？”不禁情绪失控，痛哭流涕。

金兀术道：“你后悔了？虽然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但是只要你现在投降，我可以养你一辈子。即使我讨厌养废人，我仍愿意为你破例。”

李唐收住哭声，道：“我不后悔我所走的每一条路，不好意思，我没有走回头路的习惯。”

金兀术示意部下前进，道：“前面很快就到终点了，路的尽头，也是你生命结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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