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升官升到天上去的人选已经定了，却是和之前各处传播的消息有些不一样，除开墨玉和姜西，还有几十个人一同前往，可以说这在地府史上都是闻所未闻的。至于破例的背后，必定有其必然的原因。

三生石来找过我几次，都是在我那屋里看我写好的命格。一边嗑瓜子，一边吐槽我写的东西。

“阿竹啊，你看看你，只会写这屠夫与豆花姑娘，猎户与秀才女儿，没见你写过丞相之女和摄政王，世子与家道中落美女子的故事啊。”

我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回复道：“哦？丞相之女她们过的啥日子啊，写写酸诗，逛逛谱子，宅斗嘛？”

“是啊小竹子。”

我揉了揉酸涩的手腕，“写不来，你知道我的，别说宅斗了，吵架我都不行。”

三生石咂摸咂摸了嘴，“你这人吧，打我认识你起，就没见你红过脸。”

“宅斗可不是红脸就能写出来的，那个是兵不血刃。一张嘴嘟嘟哔哔叭叭就能干掉对方的。”

三生石突然将脸从书后面露出来，眼睛瞪的大大的。“小竹子，你知道啊，我以为你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看你那秀才爱上屠户女的小说。”

我没吭气，刷刷刷写完了最后几笔。可算是把这些写完了。这地府里其他人升官内定，我们这些小喽啰也要跟着跑一跑，以彰显公平公正。前些天发布了一则通告，让大家各自交一篇文论对蜀燕两个如何正确走向结局的看法。我思考了两天，熬了一个通宵火速编完。

申一个懒腰，顿时觉得困意涌上来了。

“小石头，我困了，昨晚通宵赶工了。”眨巴着眼看三生石。

“得，赶鬼了。”她抓一把瓜子塞进兜里，从我的床上踢踢踏踏下来。

我打着哈欠，佝偻着身子倒向已经被她暖热的被窝。地府里没有春夏秋冬，非常阴冷潮湿。忘了是在什么时候，黑无常从人间回来，带了一大袋子干草回来，一股脑扔我屋里了。说那个叫艾草，烧一烧对身子好，除湿。

确实很好用，所以后来每次黑无常去人间，我都会给他塞点吃食和祥云币，拖他给我带回来点。他也不客气，每次都是照单全收，然后连拖带跩地，一边牵着魂，一边拖着一麻袋艾草。

只是久了大家都知道这个好用，拜托他的鬼就多了。这种好事就轮不到我了。于是我又过上了湿湿嗒嗒的日子。

等我睡醒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巳时。套上地府灰扑扑的衣服，洗了把脸，随便挽了个发髻就出门了。

先去阎王殿交了公文，就直奔藏书阁了。

这藏书阁非常之大，虽然我的记忆零零散散的，却也知道自己即使每天都在看，这里的书也足够我看到毛笔的毛掉秃的那日。

藏书阁里总能遇到些同僚，我低着头，迅速穿过大厅，找到一个角落，那里没有活物。

我用袖子扫了扫地面并不存在的灰。盘腿坐下，从书架上熟练地掏出来一摞书。这个角落是我常呆的地方，所以藏满了我的宝贝。

藏书阁有一大部分书不外借，这让我很苦恼。所以找了好久找到了这个角落，让我能避开鬼群。

一边看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一边从身上掏出了一个油纸袋，里面有我路过食堂买的桃花酥。又甜又香，这人间的大厨就是不一样，我可真的太喜欢这个新厨子了。

很少有活物来这里，哦不，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我没活物来这个角落。因为这里的书全是讲的鬼怪，虚虚浮浮，这地府里最不缺的就是鬼了，地狱里最不缺的就是饿鬼了，凡人胡编乱造的鬼怪异志确实无法吸引地府里的家伙们。

所以当一个家伙靠近我，并发出声音的时候，我吓得砰一声撞到了后面的墙上。

“抱歉，我问了几句，你没有回应，才靠近的。”对面那人向后退了几步。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惊魂未定。

“请，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拍了拍还在跳动的胸脯。

那家伙冲我微笑了一下，说：“我想拿你旁边书架上的书。”

我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从他身边挤出去。没错，是挤。这里是被地府藏书阁遗忘的角落，层层叠叠一排又一排的书架，没有哪里能容两个人通过。我好多次怀疑，若是我不是毛笔，亦或是我再多吃几口肉，便不能挤进来。

从他身侧过的时候，他身体僵硬了一下，向后退了几步。仿佛是突然意识到即使后退我仍是要从他身侧挨着走过去，他就停下了，把身子紧紧贴着书架。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孟婆汤和忘川河水的味道。

待我穿过，他就踱步到我刚刚坐的位置，撩了衣袍，蹲下从右手侧拿了一本书。书看起来很陈旧，积了一层灰。

“多谢仙子。”他冲我作了一揖。

我立马摇了摇头。“大人客气了，并非仙子。”

“毛笔化形，确是常见。不过人间的竹笔化形，却是罕见。自初代神创世以来，成功化形的也不过廖廖，没想到这地府里竟有一个。你当的起仙子的称呼。”

我愣了一愣。良久才回复：“果真是天上的仙君。仙君还需要什么，尽管和小仙说。”

“倒也没甚么需要的，就是这书里的残卷已经被人拿走，仙子可知是何人拿走的。”

我的头一阵刺痛。“未曾知道。”

“抬起头来。”他突然道。

我懵懵的抬头，脑子里胡乱想着，这仙君可真高啊。这地府里的鬼差可没那么高的。好累啊，好想睡觉啊。就是被子有点发潮，得想办法搞点艾草出来。燕国那几个小兵的命格还未写完，过几日该交了。头好疼啊，我是不是快不行了。啊，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害怕。就是吃不到那人间大厨做的桃花酥了，这一点想想就很难过。

恍惚间看他皱起了眉头。“元神为何会破损？”

之后我就不记得了。突然回到了两千年前，彼时我还是个心高气傲的仙子，又成功干掉一票小鬼入职墨玉手底下写手之一，那时候长去看彼岸花，只可惜屡屡不见它开花。早年间只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后来几百年间偶然想起，会去看几次，都没有看到。花开花落，几百年不知多少次，我却一次也未碰到。想来这花也是看缘分，就像甲阿婆说的，我就没这命。

恍惚间又到了奈何桥上，我咕咚掉下去了。忘川河的水往我的鼻子和口腔内灌，辛辣的疼。我拼命地挣扎，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就像过去的日子一样。就这样挣扎着不知多久，感觉意识在慢慢流失，突然一阵虚无，四周仿佛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接着就是什么东西在黑暗里抓住了我，然后窒息感消失了，身上突然一阵疼。

然后是幼时，司命把我送给甲婆婆，留下了一根毛笔就走了。那只毛笔我现在还在用，只可惜比我材质好那么多，却是在我手上，没甚么化形的可能，哦，毛笔本就难化形，这是谁和我说的来着，不记得了。

梦里光怪陆离，觉得自己一直在下沉，逐渐堕入虚无，就像当时在忘川河里的那种感觉。

醒来时已经月上中天了，那位仙君就盘腿坐在我原来看书的位置，身边摞着一堆古书。

彼时我靠在书架上，身上盖着不知哪来的毯子，想来是这仙君盖在我身上的。

“你救我做甚。”看着他在那里翻了一阵书，耳边有书与衣服的摩擦声，也有自己的呼吸声，窸窸窣窣，深深浅浅的。我张嘴说了一句，声音像人间生锈的锯子，拉在木头上的声音一样。我没去过人间，这是我从人间传来的话本子里看到的描述，想来和我现在的声音一样。

“元神破损少说也有一千年，据我所知司命手下有一化形的竹笔，你就是那仙子吧。”他的目光从书上投到了我身上。因是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他周边披着一层月色，他就像月下仙人一样，冷冷清清。

我未曾言语，只是看着他。见我不应答，他也未继续说，继续去看手里的书。

良久，觉得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些，腹中也有些饥饿感。我动了动身，在袖袋里摸了摸，拿出了一个油纸包。

拆开来是两个桃花酥，拿出一个塞进嘴里，甜甜的，有点齁，吸潮了有些软软的，不如之前酥脆。

掏出腰间的水袋，喝了一大口。

看着另一块桃花酥，有点舍不得，咬咬牙将它包回了油纸内。又将盖在身上的衣服捋了捋。

站起来的时候一阵眩晕，赶忙抓住书架才没有跌倒。等了一会，眩晕感没有了。就走向那位仙君，将衣物放到他身边，油纸包的桃花酥放在上面。

“多谢仙君相救。残卷......在一位叫做姜西的鬼差手中，不过她过些时日要去天上当差了，可以说过些时日就是您的同僚了。”

他翻书的手停顿了一下。抬起头：“那只仙鹤？”

困扰我多年的疑虑其一得到了回答，怨不得她刚来就得到了那么多，这地府里怕是就我这等小差看不出她真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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