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贫民窟里的小小偷

“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就是受《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的未成年人”

我和搭档乔伊正驱车前往报案人丢失手机的商场，顺便聊起这次的警情。

“还有七十五岁以上的老人”

乔伊补充说，我当时并未注意艾米丽偷偷在后座给我拍了张照。

派出所分为四个班组，按照排班顺序，一个月之内运气好点儿可以轮到两次双休。往往从星期五夜间开始，周末的警情就会激增。

九月底的一个周末，我们接到辖区商场内的报警电话，说是保安抓到两个偷撬抓娃娃机的小孩。

我们在商场一楼寻见被堵在门厅内的两个小贼。

尚未接近他俩，一股刺鼻的污浊味直冲鼻腔，那是一种长期不洗澡，不洗衣服而散发出的腥臭气味。

只见一大一小两个小孩背靠玻璃墙站着，大的左腿裤腿卷起，右手腕处用透明胶带粘着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绿纸角，从明显的血迹来看是受了小划伤，他不停地眨眼睛，面色不改。

小的手里握着一根用来撬柜锁的竹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应该是被抓后听闻警察要来，极度恐惧所致。

“你家在哪里？你父母电话是多少？”

“我家里没人，没有电话”

“你家里人呢？”

“都在外面打工”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他是你弟弟吗？”

“他是我弟弟”

经过乔伊简单询问，发现这两兄弟居然不同姓氏。

“你家里没人你们是怎么生活的？”

“家里留了钱，我们自己买菜做饭”

乔伊听闻后动了恻隐之心，以为他们是留守儿童，还夸赞他挺懂事。

“你父母电话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们都是和我爷爷联系的”

“你爷爷呢？”

“我爷爷不在奥克兰，不在这里”

渐渐地，乔伊发现这孩子说的话像是在胡编乱造，可从语气和神情来看，他一副人畜无害的诚恳模样，没有任何破绽。

“雷，你看着他，我把小的带出去问问”

不到一分钟，年龄只有七岁的弟弟把家里的情况如实交代了出来。

“你个坏种！嘴里没一句实话！你妈明明在家你还撒谎说不在家！走！我今天把你拷走！”

我提着两袋“赃物”上了车，解开塑料袋发现里面全是些汽车模型、手表之类的玩具。

小的被我推上车前嚎啕大哭，大的直至此刻仍面不改色，甚至心理素质强到脸上连一点愁容都没有，只是不住地眨眼。

未成年人的案件一直比较敏感，乔伊说最好的处理办法是让双方谈判调解，我们尽量不做过多参与。

乔伊按照小孩所说开进路径极其复杂的村庄，由于刚下过雨，未曾硬化的村路泥泞不堪，车胎碾过污泥的声音使我们愈发燃起被欺骗的怒火。

“你们家到底在哪儿！”

乔伊率先发问。

“再…再往前走走…就，就到了”

小孩仍旧带着哭腔说道。

那一路我们像是经历了时光倒流，从繁华的都市穿越到上个世纪：废弃的工厂、拆迁的老楼、破败的乡村、荒芜的田野……终于，警车开到一处偏僻之所。下车第一眼即是用枯树枝做围墙的小菜园，和一栋二层聚居楼房。这破旧的楼房颇有其独属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岁月感。

院内堆放着大量纸板杂物，一辆铁皮早已发黄生锈的三轮车让小院更显拥挤。有几户门外安置着露天灶台，烟筒只是简单固定在栏杆上，把门帘熏得脏黑。

警车停在院外后，好事看热闹的居民纷纷走出屋子，甚至有人说了句——“那家的儿子又偷东西了！”

我们撩起二楼一户门帘，闻到一股与两个小孩身上相差不大的臭味。屋内阴暗潮湿，入秋的天气本该插上电热毯或者烧火炉取暖。

我环视一周，屋内像样的家具没有几件，衣物直接挂在墙钉上。最醒目的还是地上那四个大自来水桶，桶内漂浮着一柄常年被水泡得发白的水瓢。

一个戴暖帽的女人躺在床上，看样子似乎是病了，亦或是长期生病。

她见我们进来，并未显得有多吃惊，只是缓缓起身，没有下床。

“你好”

“你好，你是他们两个的妈妈吗？”

“是的，我儿子是不是犯什么事儿了？”

“你儿子在商场里不止一次盗窃玩具，撬坏了抓娃娃机，老板报案了”

说着乔伊把塑料袋提到桌子上，示意里面全是赃物。

另一张桌子上也摆放着几辆玩具车模型，我拿起来一看，居然还有一辆警车，但警车的警灯和车玻璃全被拆掉了。

“你们到底偷了多少！你偷这么多车干嘛？还把车玻璃卸了，你是心理扭曲吗？”

乔伊握着警车模型质问大的，他只是飞快眨眼，一言不发却不慌不忙。

“他说这些偷了他再不偷的呀……”

女人说出这话，我实在忍不住了，才反讽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他在偷东西呀…”

潜台词就是为人父母在子女偷窃后非但不制止教育，甚至轻描淡写不当回事严加管教。

“哎！那家的又偷了什么？这么两大包”

好事的婆娘急不可耐地要从我这里追问出茶余饭后闲谈的小料。

“这是我们公安的事情，不会向你透露，好吗，别问了！”

“人就问问么，到底偷了些什么嘛……”

我不再理会那婆娘，带着下楼的母子三人坐上警车，回到派出所。

“小雷，这里有两个姑娘把手机丢了，来报案了”

值班室的阿芬告知我。

“让先等等吧，我们这边忙完就处理她们的事情”

我匆忙扫了一眼，只见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子坐在值班室沙发上。

调解室内，商场负责人到场，双方开始协商损失的解决办法。

商场负责人索要3000美元的损坏赔偿，分毫不让。照着乔伊的看法，商场那边憋着一股气，都是因为这不争气的两兄弟三番五次偷撬货柜的缘故。

他们的母亲偏杵着额头啜泣，不知是久病有气无力，还是对那贼儿子们的恶习早已无可奈何。

“伊文，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偷，咱家没有的东西我也没钱给你买。你偷吃人家一楼三轮车上卖的水果，还笑嘻嘻地，人家进到房子里指着鼻子骂我。你偷了同学的一百块钱，还显摆自己偷得多巧妙，你以为同学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偷的？你们班主任早就给我打电话说让伊文手脚干净点儿，我只是怕你难堪没告诉你。你偷书店里的书被抓住，人家书店老板让我赔钱，你保证过你再也不偷了......没几天你又去偷人家商场里的玩具，还对我说你是未成年人，法律拿你没办法，你不怕。现在被民警同志抓到了，要我赔钱，咱们家拿得出这么多钱吗？你班主任一直在催伙食费，我们已经拖欠两个月了，只有我们家没交......”

说到这里，小的早已泪流满面，大的仍旧不为所动，眼睛还是眨个没完没了。在我看来，这窝囊废首先是盗窃成瘾内心麻木，所以不仁不义，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家庭处境，只是觉得受《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可以免责。

“听起来你还是个惯犯？你以为你未成年法律就拿你没辙了是吧？现在知道了吗？你犯的错要你的监护人来承担！你家里很有钱吗？你家里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吗？你今年多大了！”

乔伊问道。

“今年十四岁”

“你看你的德行，十四岁了，你会永远十四岁吗？你总有满16岁的一天吧？你信不信再过两年你就在监狱里面戴铐子了？”

“我信呢！”

这窝囊废较着劲，乔伊本想教育一顿，不成想他居然仍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

“唉......你没希望了......雷，把这两个先带到值班室去吧！”

“靠墙站好！抖什么腿！你信不信我一巴掌扇死你！”

大的被乔伊教训后，内心对我们生出扭曲的憎恨感，在值班室里站着抖腿，像是示威。

“贼永远都是贼！你一天做贼，你这辈子都是个贼！你弟弟才七岁，你要让他跟着你也偷到成年吗？‘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你六年级学过吧？成才不成才的先不说，你总能把人做好吧！活得有尊严有骨气点儿，别再给你妈添堵了！3000块钱你看你妈现在赔得出来吗！”

训斥二人之时，我用余光瞥见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女孩在用手机偷偷给我拍照。

正值“威风八面”，我假装不知，在YouTube上搜出史蒂芬导演拍摄的电影《密西西比七号》，拿着手机掌到小的面前。

“好好看看！你不用看了，你没救了，你弟弟还能挽救一下！”

电影里有一段民工父亲教育儿子的经典语录：

我们虽然穷，

但不能乱说脏话，

我们不去偷、不去抢，

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不会拿，

你要努力读书，

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人了没有！”

小的涕泗横流，边哭边说自己要好好读书，不偷不抢，不再让妈妈伤心。

听到他说这话，我总算松了口气，觉得这孩子还算有希望。

布鲁斯走进值班室，先是鼻子使劲闻了几下。

“什么味道？”

转头一看左侧站着两个小孩，说把窗户打开，挺难闻的，随后离开值班室。

两个女子说自己的手机在商场里丢了，希望我们能帮助查找一下，丢失手机的商场和两个小偷盗窃的是同一家。

“好好回想一下，你最后一次用手机是在哪里，发现手机不见了又是在哪里，想清楚了我们就去商场看监控，你们再坐一会儿，我过去看看”

两个小偷的母亲因为经济窘迫，只能分期偿还商场的损失，那母亲纵然哭得万般无奈，我也没有丝毫同情，管教不严就是这个下场。贫穷不是原罪，贫穷也不是偷盗的理由，更不是逃避惩罚的挡箭牌。如若不然，永远都治不好兄弟俩潜在的犯罪可能。赔偿这三千美元，免得今后真的有一天为他们在看守所外凑保释金。

“妈妈！我去抢银行给你还钱！我今天就拿把刀子去街上抢！”

小的被她母亲抱在怀里，说出这样一番话。

本以为我的教育会起作用，到头来这小贼还是不改混账模样，从盗窃升级成抢劫。我顿时心都凉了，只是冷笑一声。

乔伊以为童言无忌，继续劝导：

“你去抢银行，银行欠你什么吗？你抢了银行的来补商场的，银行的你又怎么补？又让你妈妈给人写欠条，等着被法院起诉吗？”

“乔伊哥，走吧，我们去趟商场，给报案人调一下监控。”

我们载着两名女子重返商场，闲聊得知她们是奥克兰职业技术学院的大一新生。

“你说这两个还有救吗？”

乔伊问我。

“这两个小混蛋都没救了。大贼都是从小贼做起来的，我一直相信人性本恶，本来以为小的还有救，一听他要抢银行，我就失望透了。他和他哥哥一样都是没出息的窝囊废，没必要同情他们一家，儿子成了贼，他妈妈的责任推卸不了，随他们吧！”

乔伊将警车停到十字路边，让我带着两名女子去查监控，最终在监控画面中看清了事情的原委：

该女子在玩游戏机时顺手把手机放在操作台下面，临走时忘记取出，十分钟后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坐到此处，无意间摸出这台手机，左顾右盼看四下无人，顺手藏进提包，起身离开电玩厅。

“你记一下我们这位警官的电话，我们有进展就通知你们”

乔伊对另一名女孩说。

我心中窃喜：乔伊真够意思！这女孩儿虽说皮肤有些黝黑，但外表还是很可爱的，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艾米丽”

当天晚上，我添加了艾米丽的MSN，看到她动态里有一张图片，那是警车里我的侧影，她把两拐的警衔和印着“辅警”字样的臂章打了马赛克。

“你还年轻，千万不能走上犯罪的道路！”

我开玩笑地评论她的动态。

“有这么帅的警察，我也不敢犯罪呀！”

她向我如此回复。

2008年，大概11月。正念初一的我和三个同班同学恰好在街上相遇，便结伴闲逛。

我们走到县城唯一一家超市门口，看着儿童摇摇车好玩，就轮流坐了上去。

苏莱曼德抓住投币口狠拽，边拽边骂：

“摇啊！你他妈的！”

正骂时，一把拽烂金属投币口，白花花的硬币像覆水一样涌到他脚下。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默契地迅速把硬币大把塞满自己的裤兜，一齐跑到附近的一处楼道里。

三人把硬币掏出来放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清点，足足数出一百多美元（2008年的一百美元相当于2024年的四百美元）

他们给我十一枚硬币，作为封口费。但看着他们得了“巨款”喜不自禁的表情，以及商议着立刻去网吧打游戏把钱花掉，经过简单的思想斗争，我还是松开手心。

“这钱我不要了”

并非我家境有多殷实，只是少年时的我不愿意和这些人同流合污。老实说，过去我的家庭情况非常困难，但因为父母的教育，我和弟弟宁可交啤酒瓶买废品换得几毛钱，也没有去偷窃过。

和他们分别后，我清清白白地回了家。

后来听说，苏莱曼德伙同一些校园混混，把一个邻班女生挟持到教学楼的地下室，派人堵住两边楼梯口，强奸了那名女生。如此丧心病狂的犯罪，居然在教书育人的中学校园里发生。

那年校园艺术节上，苏莱曼德正是我们班表演迈克尔.杰克逊舞蹈的一员，我清楚记得表演之前主持人那段极其讽刺的介绍：

“总有人说我们叛逆、张扬、不服管教，可我们想用舞蹈告诉爸爸妈妈，告诉老师同学——我们，并不坏！”

没过多久，东窗事发，被强奸的女生家属报了案。苏莱曼德有好一段时间没来上学，初二年级流传着他因强奸坐牢的传闻。

不成想，十四岁的苏莱曼德只是转了学，他的父母手眼通天，以未成年人为由免去刑罚，和被强奸女生的父母私下用钱调解了此事。

那个被强奸的女生一直读到初三毕业，听说同班同学总往她书本上抹鼻涕，邻班同学也朝她校服吐口水，骂她是“骚货”，就像对待一只满身疥疮不洁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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