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重逢在迤逦海岸

回望来时的方向，如火把一般熊熊燃烧着，染红岩石苍穹的坝水镇，早已经看不到了。伍哈等人身处的，是凌川鲜有人涉足，也从未有人丈量过广度和深度的晦暗海岸。

地下海“反射”着远方漆黑无光的颜色，缓慢地推动着细微的波浪，在他们脚下的乱石堆中碰撞出细碎的声响。跋涉的一路之上，他们目睹了海中伸出的宏伟石柱，犹如令海天相接的旋风那样傲然屹立；他们看到犹如火山喷发之后熔岩乱石肆意奔涌，凝结之后残留下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碎滩涂；他们翻越崖壁之上陡峭的台阶，时而又俯瞰遍布巨大蘑菇，和苍白洞穴树木的宽阔林地，在其中看到数百年前遗留下来从未完成的破败建筑。

就这样随着人的痕迹越来越多，越来越瞩目，伍哈儿时的记忆也逐渐复苏：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进入了凌川殖民地外域海岸，“泸窟-鬼鱼”部落的领地。

“！”

又一次地，三人突然将目光一齐投往海面之上：就是那里，某种低沉，却仿佛能摇撼人心智的响声从不知多远的地方奔涌传来。如果一定要去形容的话，那它听起来更像某种东西落入水中会有的“噗通”声，但还有些回响听起来，则更像是吮吸、呼噜与低吼声。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以提儿在黑暗中也能视物的能力，她的目光穿透大块宛如实质的阴霾，搜寻着水面上的任何异样：没有漩涡，没有气泡，也没有任何岩石穹顶碎块坠入海面的迹象。

“按照巴辛廖的说法，这种现象，是被他们的部落视为‘神迹’的存在。”

小青微微一笑，替伍哈为提儿做了解释。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声音，部落的人们总是惶惶不可终日。我们曾经见识过巴辛廖部落里的人们点燃篝火，彻夜舞蹈歌唱，为大海献上陆地上的牲畜和其它食物。”

“很庆幸他们没有拿人当祭品献给‘海神’的习惯。”

伍哈这时又说：“但巴辛廖也是我知道的所有部落人当中，唯一一个会去稍微怀疑一下海神的人了。呵，当初分别的时候，我跟小青给了他蛮多建议，其中又一条就是‘如果你想做，那就去做’——其实也真没想到他行动力有这么强，到后来真给他把潜艇也造了出来。爸妈至今觉得部落人都是些退化了的原始人，不过我是觉得，他们的认知跟我们地区很有些不一样，但实际上，他们就和我们一样聪明……”

“可他们现在在哪呢？”

“巴辛廖从不把他的秘密‘船渠’位置说给任何人听，我也不会多问。这可不只是为了营造一种惊喜哈，巴辛廖想去找海神，这个点子对他部落里大多数人来收也还是怪吓人的。最一开始他肯定是想完全秘密地经营这一切吧。不过，那个地方应该离他们活跃活动的核心地带不是特别远。”

沿着海滩的跋涉于是继续。又走了多少时间？很多个时辰，或许是一整天，伍哈不再有心去看神算仪了。而始终如同在凌川，黑夜降临前一刻的那种“天色”也逐渐让所有见到的景物都令人感到乏味。他们终于抵达又一片曾经有过鲜明人迹的所在：临近海滩，那一整片原本规划得错落有致的房屋早已化作废墟，其中任何有用的东西都被搜刮一空，而就在一处临近峭壁的岩缝下面，汩汩涌出的清水还能汇成小溪，在岩石与粗沙砾组成的滩头上蜿蜒地前行，直到消失于海浪的拍击之下。

“……”

伍哈发现他们这时已经走入一片由粗布、木板、棍子，熄灭火堆和破烂渔网组成的迷阵当中了——不像是最近还有人居住过的样子，但了解部落人习俗的伍哈难免觉得有些不解。

“部落在海滩上迁移的时候，不会刻意留下这种遗迹的。除非他们走得很匆忙，或者这一整块地方，就都是某种障眼法……”

“这就被你猜出来啦！这片地方，全都是我弄的！”

“……呜哇！”

“巴辛廖！”

突然从那片枯萎的荒草丛中站起了身，这位头戴茅草帽子的“部落王子”肤色和伍哈是差不多地黝黑，但身材不高，也不算很强壮。他的腰似乎已经有些弯了，黑头发黑眼睛的脸上也布满怎么都洗不干净的尘土和沙砾。不过，当他过来与伍哈勾肩搭背，谈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眉眼嘴巴满怀老友相聚带来的纯粹快乐。寒暄一毕，他又将自己手做的某种……草环？戴到了小青的脖子上。

“呃，谢谢……”

“真怠慢了，我以为老表你只带了‘小病娇’一个老婆过来……”

“只是朋友。”

不同于小青在伍哈身后扭成一副比巴辛廖更怪样子的反应，提儿干脆地抛出外交礼节似的辞令。巴辛廖又局促地笑笑，马上步入正题。

“那，我的秘密基地就在这附近，我们快点过去吧！”

“这一块的废弃部落伪装，都是你弄的？”

“可说呢，这不也是伍哈你给我的建议吗，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每次有我部落的人从这经过啊，看到这块地方有住过人的痕迹，就不会太怀疑，尤其不会直接在我的头顶上挖来挖去了！”

他说着，一用力，某种盖板抖落沙子被揭了开来——下面才是正儿八经的一段台阶通道和锈迹斑斑却仍然结实的一扇铁门。

“嗬！”

“嚯！”

走入“密室”的伍哈跟小青一同表示惊叹：他们走入的，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小型隐蔽式船坞。能够停放三艘游船的空间，此刻只有一艘待命——但平心而论，她的状态被保养得非常不错，几乎纯黑的表面光滑如镜。在船坞一隅的小房间里，巴辛廖给自己安了个小家，从水罐、篝火炉子、吊床，到制作小手工艺品的桌子一件也不落下。

“你常住这儿啊？”

“啊。”

巴辛廖似乎颇自豪地点点头。

“跟部落里说出去打猎捞鱼了，其实每三次里有一次是来了这儿。就这么一点一点，把所有东西都照顾好，把这‘罐头’也给修好……”

“你果真干了很久了吧？”

“不长，就四五年。”

他们一起看到提儿默默伸手，抚过船身表面。

“一艘‘马什卡塔基-V-50’游艇，这是四百年前，马什公司所能批量生产的游艇当中性能最优良的船了。最大潜水深度甚至可以达到一千五百米以下……”她回过头来，似乎到这会儿，才对进行颜阿秀奶奶所说的下一步计划感到了信心，“也许，冥冥之中，你们的确受到了你们女神的眷顾也说不定。”

“你知道这种船啊喂？”

“当然。”提儿看起来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巴辛廖也就随和地没有多加以干涉，“在‘酒神星’的浅滩上，我们还曾经在一艘像这样的船的后甲板上，开过游艇派对呢……哈，那已经是久远到让人不敢去想的事情了。”

她说着，进到了船的里面去。

“‘酒神星’？”

“我也不很清楚那是什么。”伍哈坦言，不过，不同于小青和巴辛廖将它简单地想象成一个地方，伍哈心里可是知道：四百年前的提儿，曾经跟随她自己的队伍，活跃在自己无法想象般遥远的其它星球上。现在只剩她一人了，过往经历无论喜怒哀乐，也早就已经化作了比梦境清晰不到哪里去的模糊幻影。

说到底，还是会，很孤独的吧……

“哎话说伍哈啊，你们凌川，和那个叫什么‘格雷瓦’的部落又打成什么样了？你们把他们赶跑了吗？”

“呃，还没有……”

这段对话（可预期地将会鸡同鸭讲）没来得及进行下去，提儿又从游艇里头钻了出来，神情严肃，貌似又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大问题。

“伍哈，你们来看看这！”

“你还真是……”

穿过被捕鱼用具、抛网枪和补给品装满的主舱和生活舱，伍哈目瞪口呆地看着驾驶室。

“……把这里给整成了一个盘丝洞啊……”

“不然呢？我也没办法啊。”巴辛廖摊手说着，貌似真的困扰，“有很多东西，如果不能一起控制就不行，还有一些轮子、棍子，不可以同时去动……所以我用我能找到，或者做出来的所有绳子，把这些都能控制好。到时候，潜到水下面去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了。”

“所以他真花快六年时间，就通过一本说明手册上的图画，还有自己反复摸索，弄出了一套不使用任何电脑系统就能运作的控制方法？”提儿捏着鼻梁，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该说这位“部落王子”某种程度上还真是个天才呢，还是说他已经轴到了一定的境界。

“不管怎样，这套方法太低效了，理论上能运作，却完全不实用。”

伍哈一针见血地总结了提儿的评价，但他马上开导巴辛廖也不必觉得失望，因为现在，只凭伍哈和提儿对“调谐之道”的掌握，足能很快编出一套最基本的自动操控系统来。

说干就干。

四个人做起事情来，就是会比一个人有效率，又有趣得多：由伍哈提供最底层的“调谐之道”编译，提儿联通各种交互式的界面实现，并由巴辛廖借助他对各条操纵杆、阀门和电钮之间相连绳索的功能性的记忆。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之内，所有自动化提升所需要的工序已经七七八八完成大半。小青其实并不是很懂他们在做什么，只是觉得大家都好厉害。而也就在工作临近完成的时候，她从地面回到船坞里，告诉大家外面又有人来了。

“谁？”

大家又一次紧张起来。伍哈担心追兵已至，但提儿在小青的描述下，确认了来人不会是那种威胁：来人只有一个，身材细巧，身后拖着的那一口大黑锅却颇有分量，几乎能在沙滩上划出一道清晰的印痕……

“是你们认识的人么？”

提儿这样问着，引发了伍哈和小青的思考。不过，和他们的一脸轻松相比，巴辛廖看起来却变得越来越紧张。在又被问及“那是谁”的时候，巴辛廖却答非所问，反而焦急地问起他们能不能再早一点出航。

“我也想啊，可是不行。”伍哈坦言，“船载神算仪还需要几个时辰，来完成最后的自我检测和航行参数核对……”

“是坏人吗？”小青握紧她的弓箭，问得更干脆一些。

“不。但是……不！别开门！”

巴辛廖双手抱头简直像要抓狂：“你们，你们这可是在坑我！”

“廖哥哥！”

那个甜到几乎发腻的声音，与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一同漫进整个屋子里面。

“你老是不来找我，也从不到我那里去吃饭。亏人家一直都做好了就等你来哎。这一次总算找到你下落了，再特地带着过来找你，廖哥哥你可再也不要推辞！”

作为一个部落中的姑娘，她浅褐的皮肤看起来颜色不算非常深，头发则是一种很特殊的银灰色——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贺菖蒲！”

一听伍哈说出这个名字，小青马上了然，两人一起发出“哦~”的声音。

“到底是谁啊？”提儿忍不住又问。于是伍哈仔细地告诉了她：“这块地方，不是属于‘泸窟-鬼鱼’部落的领地吗？巴辛廖属于鬼鱼部落，而贺菖蒲的母亲是泸窟部落的首领！”

“咦？还有客人？”

贺菖蒲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就不以为意了。众人这才发现她拖在身后的大锅——味道就是从那里头发出来的。巴辛廖看起来几乎想要逃，不过暴露在贺菖蒲的面前，他看起来又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逃。

“……不打紧，够所有人吃的了。”

“还记得我们吗？”伍哈的话似乎让她一阵困惑，“我，伍哈，这位，小青？”

“哦，是你们啊！”

部落少女发出一阵憨笑：“记得记得，好久不见了啊。我现在也还按照小青姑娘的建议在做哦，正好你们来了，都可以尝尝我的手艺！”

“什么建议啊？”小青看起来，又是真有点记不清了。

“‘要想抓住男孩子的心，就要先抓住他们的胃’！”贺菖蒲一边说，一边已经给巴辛廖盛好一碗，也似乎完全没看到部落哥哥不停地往后退让，再走就要走到海水里头去了。

“我其实，真的……不……”

但贺菖蒲随即脸一垮，变成一副“你不吃，我就哭给你看”的表情，这仿佛就让巴辛廖心软下来——“你……别啊，我吃，这一次，我吃总行了吧？”

在伍哈看来，巴辛廖脸上露出的，完全是烈士赴死般的神情。

“等……等等，哎呀妈呀，这……味道竟然……还不错？”

“‘还不错’？”

小青似乎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贺菖蒲带来的大锅里，黑乎乎的装的是某种吃的东西。她好奇地凑过去看，随即也被顺手往手里塞进了一大碗。

“一路过来，都饿了吧？来，吃，都吃。你们城里人就是喜欢饿着自己啊？看看，都快变成皮包骨头了……”

伍哈在小青“您先请”意味的注视下，也尝了贺菖蒲做的汤：嘿？真是神奇，从这味道里面，他仿佛尝出了小青熬煮的鸡汤那种特殊又迷人的风味，又有点像过年那时在小青家里吃到过的苔菜鱼汤——至少颜色上看起来真像那么回事儿。小青见状，也终于捧起她手中的碗——不过很奇怪啊，他们讨论起味道和感受，总觉得好像很多地方又就是对不上，就好像他们同时吃的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不太对劲，但至少现在不饿了。

提儿则直接表示自己从来不饿，她一点都没有吃。

“……如你所见，泸窟部落并不像鬼鱼部落那样喜欢水边，而贺菖蒲，也是因为曾经有溺水经历，又被巴辛廖所救，才对他萌生爱意，以至于发展到现在这样的。”

饱餐，又休息与交谈一阵之后，伍哈带着小青与提儿回到船内留神系统自检进度，由着巴辛廖和贺菖蒲进去小屋里面。看得出来，如果贺菖蒲是真的听取了小青的建议，那么直到这一天，她总算是真的抓住了巴辛廖的胃。

“看来，这里还是有很多东西我不知道。”提儿如此感慨着，继续手头的工作；小青则继续试图弄明白他俩究竟在干啥。

“六年没有回来这里过了，很多事情我也弄不明白啊，但就是这么成了。这么说来，其实部落民也算得上是潜力无穷了？”伍哈也说，“比如他们至今也按照自己的秩序在好好地活着这件事啊，巴辛廖真的把潜艇搞出来了啊，还有贺菖蒲明明做出的是那么一锅黑乎乎的东西实际上却又那么好吃……”

“这个真是挺神奇的。”小青同意道。

“……”

“也许你也应该尝尝的。”见提儿又一言不发了，伍哈补充了一句。

“我还是免了。”提儿说起话来，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吞吞吐吐的，“在看到那锅东西的第一眼，大概分析了一下里面的成分，我知道那个吃不死人，不过，它实际的味道就……”

“等等？”

伍哈这下子终于明白过来。

“你是说，改变的不是贺菖蒲的手艺，而是……我们的味觉？提儿，你做了什么？”

“这只是一点类似‘障眼法’，让东西变得比它们实际尝起来更好吃的小戏法罢了，就像引导你们短暂地进入你们说的‘仙班太虚境’，把你们记忆中最熟悉的味道作为感觉提炼出来，这样，至少尝起来，就不会那样难以下咽了。”

“可是，巴辛廖没有这种本事啊，他，应该就和我们一样，以为贺菖蒲……”

“他还要帮我们开船呢。先让他的士气变得高一点，也没有坏处。”

伍哈和小青又对视一眼，瞬间产生了对巴辛廖的无限同情。

要想真正地被抓住胃，他和贺菖蒲还得彼此磨合，挺长的一段时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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