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休整、“轻装简从”，与再次出发

“‘哈哈镜’呼叫‘香辛料’，听到请回话！”

“……”

“这里是‘哈哈镜’，我距离你已经很近了，‘香辛料’，听到请回话！”

“……”

“‘哈哈镜’呼叫‘香辛料’，需要向你确认，能否动身前往‘海滩基地’，请确认能否收到讯息？听到请回话！”

“……”

“如果他早就收到你的消息，那几天过去了，至少也应该会有个留言什么的吧？”

在伍哈的身后，小青双手抱胸靠墙站着。在这狭小简陋的短距离无线信号收发室，除了他俩还有那名值班老大爷。担心“部落”能否收到伍哈的消息，固然是件严肃的事情，可是第一次听闻伍哈与巴辛廖彼此之间的称呼暗号，还是让小青的脸色有些很不正常。

“你也知道的，巴辛廖他爸，并不是很赞同他跟我一直保持联络。”伍哈在回答小青的间隔又试着建立通话——仍然未果，“他没法回应我们的原因也有别的很多……比如信号被山峰阻挡，或者就是单纯的距离太远。更不要说，巴辛廖他用的那个自己手搓出来的通讯器质量烂透了。如果他哪次用着用着，把天线掰断了，我也不会有多意外。”

“如果一直联系不到他，那我们是不是也没有别的机会继续前进了？”

说真的，这是伍哈一路上都尽了力不去细想的一个问题。

“我只希望不……”

“呲，呲呲呲……”

通话器的那头，突然传来一个纷乱、嘈杂的声音，它很模糊，也很轻微，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却仍不失为一道雷声。其中有几个音节很像是有人在说话——伍哈瞬间精神了起来：没错，没错的！当声音第二次响起的时候，他能听出‘哈哈镜’，还有‘老表’——这都是巴辛廖用来称呼伍哈的用词！

“我是‘哈哈镜’，我是‘哈哈镜’！巴辛……‘香辛料’，你那里一切还好吗？！”

“船……呲呲……绪，等……呲呲……来，我……呲呲……”

伍哈暗骂一声“这啥破机器”，也顾不得值班老大爷的阻拦，从桌上抄起那个铁丝粘出来的天线交到小青手里。

“快，上房顶！”

他们顶风冲出坝水镇这偏远一角的小屋，带有海洋味道的风顿时扑面而来。小青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敏捷地爬上小屋顶端。伍哈面朝大坝之外乱石遍布的海岸，以及更遥远的地方那近乎沉浸在永夜中一般的广袤无垠地下海，抓着通话器大声喊：“‘香辛料’，能再次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我也一样，‘哈哈镜’，我也一样！”

小青隔着海风，也仔细聆听对方声音——五，不，六年了，在记忆深处，早已经重新将居住在凌川域外海岸的“部落”居民想象成膀大腰圆、脑袋小小，鼻子中间插着一根白骨头做装饰的那种模样。但至少巴辛廖说起话来的声音，除了口音重点，带有异域的陌生，其实也还是正常的少年感觉。

“……我也听说了发生在你们那里的‘怪事情’啦。”就听巴辛廖又说，“就连你们城里人的科技都打不过的部落，那该有多可怕？”

这些要全解释清楚，要费的工夫可就大了。

“……那些我们可以见面说啊，不过，‘香辛料’，你的‘罐头’现在情况如何，她满足出航条件了吗？”

“没问题啊！尤其听说你要来，‘小病娇’也要来，这里一切准备妥当，你们来就是！”

“噢，好的，万分感谢！那么回头见面再聊！通话完毕！”

“‘小病娇’？说我么？”

小青歪歪脑袋，怀疑地瞪着伍哈。

“‘病娇’，那是什么意思啊？”

“呃，就是，就是，‘很粘人的’，‘分不开的’，‘很可爱’。”

伍哈心里打鼓地给自己找补着“喂喂喂，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啊”，一边拉着满脸飞红的小青，往他们暂住休整的地方走回去。

宽逾三丈的街道，如同一条在巴宜之城很常见的古旧风格商业街，构成了建筑在坝水镇坝面顶端的主要区划。以往，人们主要会在这里交易木材、渔具、盐和粮食。除了沿着河流上下，也会有商队从西面的山中来。如今很多店铺都关门撤走，涌入镇子的难民，却让人口翻了将近一倍。空气中弥漫的，烹煮鱼汤和海藻的气味，倒是始终未曾消失，其中又夹杂了人们为武器上油而带来的热腾腾的味道，提醒着所有人和平安逸已不能长久，攻占巴宜之城和一半凌川土地的太空海盗，随时都有可能进犯。

“你们需要的口粮，还有其它东西，用不了一天就能准备好！”进入旅店时店员这么说着，伍哈向她道了谢，两人穿过走廊上拥挤，或坐或卧的人们，钻进楼后一块狭小的区域。

提儿、穆红澜、何泰君姐弟，还有“回春医馆”的人都呆在这边。

“你决定都跟他们说了么？”

“总要说的。这没什么，我来跟他们说好了。”

伍哈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接下来的事情不取决于人数，而且那条小潜艇也绝对坐不了这么多人。”

小青点点头，回房间里去了。伍哈在这时候心里又补充了一句“……再说，留在这里，总比去到海的下面，让人好受……”

“你来干什么，我现在不想看到你，出去！”

穆红澜没有坐在床上，而是抱着膝盖，坐在屋中的角落里。伍哈并没有遵命，而是坐到了她身边的床上。

“都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肯相信，我那时候不跟你说话，不是为了有意怠慢你，而是清楚我们之间的身份差别，紧张到不敢开口？”

“突，突然说这个干什么，你到头来还要怪我咯？”

“就算真要怪你，我也不会因为这个怪你。”在穆红澜扭头瞪过来，还没来得及发作以前，伍哈赶忙又接着说下去，“不过都无所谓了，我也不会真的怪你什么。等我走了以后你们不要在此久留，从这里往西走，等进了山里，你们就会安全了。”

“……等一下！”

伍哈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

“我知道，你就是讨厌我，嫌我当了拖油瓶，才不肯继续带着我的！我，我就是问问，如果，如果我说我……如果，我说，伍哈……我……”

“行了，你真当我像根木头，一点都察觉不到吗？”

又走回到穆红澜身边，伸出指头，将她脸颊上的那道泪痕擦掉。

“但你表达它的方式有点太奇怪了，就算我假装要接受它，还甘之如饴，你心里清楚，这是不可能长久的。”

“什么啊，你这个笨蛋！你自作多情，完全会错意了……”穆红澜又怒道，“我只是不想，什么熟悉的东西到最后都没有了，什么都离我而去了。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样子？”

伍哈轻轻按住穆红澜的手背。

“有时候，是时间让我们最后变得一无所有。还有的时候，那取决于我们把握身边一切事物的方式。”他看着落寞大小姐的眼睛，说，“约束、暴力、刁难，还有央求，有时候这些方式都达不到你的目的。越是到了这种时候，你就越应该试试看，用自己的双手，去守护。我已经有小青了。你仍然拥有更多。为了把他们更多更久地留在身边，接下来又该怎么做，你再好好想想吧——可别花太久。”

“……龙月，好些了吗？”

何泰君为伍哈开了门——躺在床上，整个凌川最后的一名“飞行员”仍然面色苍白，半靠在床上。在被褥的下面，她腿的轮廓让人难掩心疼地残缺。

“……”

龙月摇摇头，然后又很慢地点了点头。

“一开始，我好不甘心，我很恨……苦苦追求那么久的事物，我的腿，就这样毁掉了。但现在，我也还是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泰君跟我说过古地球的一些故事。那些被毁掉的文明，他们不是不勇敢，也不是身体不强壮、文明不灿烂，但他们面对新的东西，更强大、更先进、更不讲情面的力量，是没有竞争的余地的。他们，就那样灭亡了，我们也很快就要灭亡的。”

何泰君在一旁用手抹着脸，深深吸气。

“……但如果凌川不会亡，如果凌川有希望不亡，那到那个时候，这里的人比起我们，会更需要你的。”伍哈对龙月说，“你是最后一位‘风云龙’的驾驶员，你是千挑万选才得以被选中的人，你也是凌川第一位女性飞行员。这意味着你能将成百门学科融会贯通地掌握。不要让这些知识，在你的这一代就此消失。再退一步说，如果我们还有机会能赢，你何泰君弟弟，难道还没有送你几架飞机的能耐？即使没有了风云龙，即使失去了一条腿，只要你还想飞，你还会有再飞起来的一天的。”

伍哈最后来到提儿那里。

“不要打搅。”

腿部中枪可不会好那么快，周得仙医生只能坐在那里提醒伍哈——在这个房间的床上，提儿与季子获的身体并排躺着。一根导线顺着提儿的耳根后面，连接到神算仪；而另一边，季子获脑中属于宫启昭的“念器”也被连在了同一个神算仪上。就在此刻，提儿的意识仍在季子获已近乎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搜索有关宫启昭的一切：他的技艺、他的目的、他的方法、他的罩门……一旦发现任何“残响”，便就会在神算仪上留下清晰可见的印痕。

“……”

貌似沉睡，但实际上，提儿的精神此刻完全清醒。她能够听见伍哈与周医生正在进行的对话。当意识稍微延展出去，她甚至仿佛能够看到旅店中来来往往的人们，看到整个坝水镇的一举一动，甚至重新逆流而上，看到……

这就如同伍哈所说的“入定”，就好像，提儿也在他的身边耳濡目染，不经意间就慢慢学会了通过无线连接的方式进入凌川数据网络。不，久远的记忆在脑海深处那被封印的角落渐渐翻涌起了一些尘沙——她能回忆起……这种体验，远非她在凌川的第一次了……

“！！”

如此专注换来了收获，不是从自己，而是从季子获：有关这个自作自受又成为某些利益纠葛牺牲品的公子哥，他在躯体中残留的记忆不过只余前世之影，零散得宛如一系列模糊的照片从提儿“眼前”闪过。它们是被实施某种精准切割与删除之后留存的最后东西，但就在这些碎片之上，宫启昭惯用的思维控制代码开始对提儿展露头角。

同样是某种眼熟的东西，同样仿佛在哪里见过、体验过……

她还需要潜得更深。

如果此时提儿能够在现实当中张嘴说话，那么，她该说的台词不会意外，应该是“我的天哪”，以及“原来如此”。

“……我们的‘人形神算仪小妹妹’还需要一点时间。”

走进小青的房间，伍哈有一点愣住。

过膝的棕色皮靴脱下后随手垂在一边，小青正坐在床上，换过一双新的长筒布袜之后，正在重新将绑腿沿着脚踝到膝盖打起来。她好笑地看伍哈转过身去，口中说着“不好意思打扰了”，就揶揄道：“我寻思你也不是个教徒啊，而且也没当成那清心寡欲的‘仙人’。”

“我……”

伍哈黝黑的面庞有点变成了暗红色。

“嗐……”

他走过来坐到小青身边，感受着对方热烈的身体温度，说：“其他人都说好了，我们会就在这里同他们分开。能不能按照阿秀奶奶说的那样，找到那个‘基底数据库’，又从当中找到什么‘集群意识构成的超级网络武器’，全看接下来我们……”

“我其实也很害怕，伍哈。”

“……”

小青抱着膝盖，倚靠在了伍哈肩上。

“就算在此前，所有的事情，也都还发生在凌川的‘天空’下。接下来的冒险，却真就要被卷进一场深不见底的洪流，猜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是害怕，我是矛盾。”

“嗯？”

“说‘不害怕’，是因为就有小青你在我身边。矛盾，是因为我其实，也很想看到你跟其他人一起离开。但是，一旦你离开了，我又会开始觉得害怕，我……”

小青伸手捧住伍哈的脸，她的面容迎了上来，终于，让两人的唇间彼此相贴。那种片刻的炽热，令伍哈感觉自己的脸更是像快要能滴出血来。

“把这，当作一个誓言好了。”

“……”

“只要能够一直在一起，那么接下来无论遇到什么，我们就都能再勇敢一些。”

“嗯。我们一起，接着勇敢起来。”

外面的嘈杂声音渐大，以至于开始演变成一场骚乱。

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是‘不死身’格雷瓦在讲话。这是在代表高贵勇武、不可战胜的太空海盗之王‘不死身’格雷瓦向你们讲话。”

啊……

即使不用走上街头，从空中悬停的那一架TF-181型轰炸机就能看出端倪：这是由海盗过来劝降的。可是为什么？难道格雷瓦已经缺少足够的力量，甚至开始为坝水镇的防御感到忌惮了？伍哈可不愿意想得那么乐观。“先礼后兵”的路数，也不代表“不死身”格雷瓦就要比古地球上那些纷纷扰扰中灭绝他人的势力更加文明。在身后，重新穿上靴子斗篷，小青带好弓箭，来到伍哈的身旁。

“来得真快啊。”

“告诉其他人，是时候该动身了。”

伍哈说着，又去敲提儿的房门。

“提儿……”

粉发蓝眼的少女出现在门口。她揉揉自己的颞颥部位，除了表情，比以往还要更加严肃一些之外，似乎别无异样。

“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足够多了。”

提儿说着，与伍哈和小青并肩向外走去，留下周医生与他的伙计们收拾“残局”。

“他们会确保季子获不再次落入宫启昭手里。”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出发。”

人数又重新变回三人，但仿佛决心和气势有增无减。就在他们穿过坝上街道，准备避开所有人耳目尽快去到海岸，那架聒噪不宁的海盗战斗机又开出了新的条件。

“……如有能协助将此二人捉拿归案者，‘不死身’格雷瓦将开出优厚报酬……”

四周人们纷纷停下脚步：不为别的，伍哈与小青，他们的头像透过投影影像，就在海盗的飞机下方不远处凌空悬浮着。

气氛一时间有些降温。

不会吧，这里不会真的有人愿意相信，海盗会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人之后，守信地给配合的人支付元宝点数吧？

但悄然无声地，有几名镇民围了上来，迅速地用布盖住了他们的头。

“喂！”

伍哈一开始还想还手。

“……你们不会真的觉得……”

“快走！别让那些飞的家伙看清你们的脸！”——却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在低声催促。

“也别让我们知道你们要去哪。这样一来，就算我们最后被他们逮住，也不会说出你们的下落了。哼，要我们向这帮土匪强盗低头？没门儿！”

“去你们该去的地方吧，不要回头！”

伍哈总算从包裹头部的临时兜帽中探出脸来：只见在水坝两侧高出一截的山岗上，人们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安装、装填武器——能够射出重型弩箭的鱼标发射器；能够射出子弹或激光的长短枪支；甚至还有投掷可燃物的投石器……镇民和难民们对着海盗飞机高声怒骂，声音一浪接过一浪，而就在劝降飞机升高离去的同时，隐蔽在几个山头后面，两艘登陆舰在十多架飞机的掩护下对坝水镇发动了攻击。

“哐啷！！！”

当第一颗炸弹落下，伍哈等人刚刚来得及进入水坝内通往海岸的阶梯。从上面传过来的震动如此剧烈，让三人都不约而同以为自己是“飘”着下楼的。而当站在水坝脚下那乱石遍地的根部再抬头往上看时，整座坝水镇都已陷入熊熊大火之中。几道高压水枪喷射出的灭火水龙漫无目的地四下泼洒着，显得杯水车薪。而，从用来与巴辛廖建立联系的通讯小屋，到他们曾经短暂休憩过的旅社，全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这终究并非一场一面倒的战斗。

就在伍哈等人借助山间阴影走出一些距离时，空中传来一声爆响让他们不得不回头看：无法分清到底是什么点燃了那架海盗战斗机，但在一次不太成功地飞越水坝之后，那剧烈烧起来的机身，拖着一股长长黑烟，在晦暗的海面上投下一闪即逝的光影。它没有再飞回来，剩余的飞机在空中重新集结成某种阵型，对着坝水镇又降下一波轰炸……

穆红澜，还有其他人，来得及从这又一场浩劫当中逃走吗？

“……”

小青拉了拉他的衣袖，劝伍哈快点跟上去。

但……

不想再去听那些诸如“让他们的牺牲有意义”那样的话，因为整个凌川，已经有太多的牺牲。也不再试图去在心里怒骂“一切都是格雷瓦与宫启昭的错”！——这所有罄竹难书的罪责自不需要伍哈帮忙多记上一笔。他只有抓紧身上的所有东西，确保里威笑佛爷爷所在的那一块数据磁盘保持在完好与最佳的状态。

继续做，自己眼下所能做到的，这就已经……很好了……

如果一切真的还能够迎来一个了结，伍哈内心别无它愿，只盼望着它对于凌川，还能够再快一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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