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牺牲的价值（下）

逐渐昏暗的天色，很利于人们在渐渐变得熟悉的地貌快速穿行。他们此刻到了“老柳树河谷”，只要经过前面的“石阶瀑布”，就能很快绕到进入巴加村的路上。接着从那里，找路去与村里的乡亲们会合。

至于在那之后怎么办？

这个时候，就连提儿也无法做决定了。伍哈有点不清楚，她的沉默和坏消息，究竟哪个会令自己的心情变得更差。

“大小姐呢，她还是决定留下‘当俘虏’？”

“也别对穆红澜太苛刻了。”

伍哈甚至有些感激被以这种方式打破沉默了。他带着一丝笑意，回答小青的提问：“她一辈子，就没离开过巴宜之城自己熟悉的地界，也许等回到了城市里，还能让她更好地照顾自己也说不定。”

“我猜，她还会想要你留下来陪她吧？”

“她尽力了，在我明确拒绝之后，就坐在墙角面壁，再也不说一句话。你也知道大小姐嘛，总是对自己的魅力最自信了，但在意识到自己也不能吸引每个人后，就会陷入自我怀疑和怨恨，说真的，我还真怕她会……”

“哼，我还以为，你要说在我的魅力面前，穆红澜的，根本不值一提呢！”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

“等等，你们安静！”

提儿突然的一句话，让伍哈小青两人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起初若有若无，但随着不断接近，与那一连串踩断满地树枝声音相配的，是那些杂乱无章四下扫射的照明灯光。更不要提他们用可怕的音调和语言交换着粗俗邪恶的玩笑。一队海盗步兵！他们来到这个地方难道是出于偶然吗？但不管是不是，这里地形并不有利，如果不能尽快攀上瀑布，他们都……

“那里有人！”

“上！别让他们跑了，抓活的！”

可恶！

伍哈明白过来——他们一定具有某种在幽暗环境下也能看清楚的设备，这种在凌川格外稀有的东西，在外层空间即使不算俯首皆是，也总归谈不上是罕见的吧。

“快跑！”

水声渐大，石阶瀑布那高逾十五丈的轮廓就在眼前了。而阻拦在四人面前的，也是一道爬满植被的十丈高岩墙。

“就是这里，开始往上爬！”

“……”

伍哈第一次见到提儿犹豫。

“怎么了？”

“我……”

提儿一副想往脚下看，又不敢看的表情：“我不喜欢高的地方……”

这真是大大出乎伍哈的意料：愿意坐在逃生舱里被从高处抛下，更别提她在仙班太虚境中已经那么多次证明自己的勇武，但……这还是不能完全怪她，每个人都可能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缺憾，只是如今放任这种缺憾会要了命！

“不爬也得爬——你就当是在执行命令！你不也一直都是一名战士吗？”

提儿勉强笑了一下，总算开始了攀爬。看来做到这点对她来说倒也不难——可如果要在来袭的弹雨中也这么做呢？

“嗖——啪！”

见猎物就要逃跑，追兵们也不再强求活捉了。他们中的几个在逼近中开枪，火光照亮了树林间若隐若现的十来个身影。伍哈开火还击，他的手枪暂时吓退了海盗们几秒，可随即，就有几个更加猛烈的射击朝伍哈袭来。万幸的是，若想继续减少与四人之间的距离，他们就必须跨过一段狭窄的峭壁，那里勉勉强强只能允许一次通过两人。

小青在这时又一次拉满了弓。

“嗖！”

第一个敢于去尝试通过狭窄路段的海盗被射中大腿。杀死他的不是箭伤，而是下落——他翻滚着掉入下面汹涌的河水，再也没有露面。

“伍哈哥，小青姐，你们快上来啊！！”

那是波波，他已经快爬到瀑布顶上。提儿从那里伸出手，将小孩拉了上去。她随即匍匐在那儿，手中持枪，示意伍哈自己准备好掩护了。

“小青，你快上！”

小青的箭壶中此刻只剩一支箭了，她取出箭矢，犹豫了一秒，便用它瞄准最近的海盗。

再次出箭，飞行中的箭矢迎上一声枪响，箭在半空竟然被打中爆裂开来——是某人幸运的一击，还是他们当中真有一个神枪手在？伍哈催促小青快点离开，但他手中的武器，弹药也终于快要告罄了。

“砰！”

提儿的射击也取得战果——那名自信又愚蠢到给自己在头盔和胸前都装了灯的海盗，被正中那两个位置之间的地方。他一声不响地仰面倒了下去。

转眼间，小青已爬过半程，她还可以再快一点的，而伍哈舍弃了打空的手枪，想趁海盗们似乎退缩的当口逃出生天。

“啊！！……”

小青突然痛苦地叫出声音——她的右胳膊受伤了！子弹擦过肌肤，带起一丝血线。

伍哈心脏狂跳，几乎感到痉挛了。

“小青！别松手！别往下看！你就快到了！”

“小青姐，抓住我的手！”

波波朝忍痛挂在原处的小青伸出手去，可，即使小青能够奋力伸手，他们之间也还差了几乎整整一丈的距离。

又一颗子弹，在小青的大腿边上炸开，带飞了一块衣角的布料——分明，是有人在耍弄他们！黑暗中，树林里头，传来一个既非男人，也非女人的得意笑声，有如狡诈的雕鸮那般恶毒，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啪！”

再是一颗子弹，打碎了小青一缕鲜红色的秀发，再差一点，被打飞的就是一只耳朵了。小青在恐惧、疼痛和力竭中抽泣起来，伍哈能看出她的手在筛糠一般颤抖。

“伍哈……我，我快要抓不住了……我要抓不住了！……”

“小青！不！”

小青的脚下，汹涌的河水正在狂吼。伍哈已经试着悬在半空张开胳膊，好接住小青将要掉落的身躯——但这可能吗？他去接她，多半会让他们两人一起掉入河中。但……即使那样又如何？伍哈执拗地咬紧牙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可以没有小青，不可以……

突然间，耳畔所有的声音仿佛被别的什么东西所取代。海盗们放肆的笑声也听不到了。那就好像一大朵嗡嗡作响的乌云，贴着地面，正飞速地冲向瀑布下面的那群海盗们。接着在转瞬之间，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甚至盖过了瀑布的怒号。

那是……难以计数的机械蜜蜂！它们无情地四下叮咬，让海盗们体无完肤，方寸大乱。有的人站在原地，到处胡乱开枪，打中了自己人；还有的海盗，则尖叫着掉下山崖。

是里威笑佛爷爷！只见他手持棍杖，站在瀑布对岸的最高处，一边指挥蜂群再次出击，一边示意伍哈和小青快点爬上去。

“谢谢笑佛爷爷……谢谢，谢谢！”

即使明白里威笑佛爷爷听不到这些，伍哈还是忍不住不停地说着。直到他们俩都被拉到瀑布顶上之后，伍哈也一边紧紧地抱住小青，一边不停喃喃。

“……”

仍在汹涌激流的对岸，那片岩石高台之上，里威笑佛面带微笑看向他们，还特地摆出了抬头张口，痛快饮酒的姿势。

“我明白！”

伍哈对着笑佛爷爷，又夸张地鞠了一躬。

“等回到村里，我就找最大的酒窖，去给您沽酒去！——三个葫芦，整整三个葫芦！”

但就在这时，伍哈听到了别的一种声音——既非机械蜜蜂，也不是海盗们那鬼哭狼嚎的鬼叫。它由远及近，声音渐大，并在空中勾勒出一个极端不祥的身影。伍哈突然呆住了，他想向里威笑佛爷爷发出警告，可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从那架太空海盗的TF-181轰炸机下投掷出三颗急促闪烁着红点的黑色圆球，只在刹那之间，爆炸激起的火光，就将里威笑佛站的地方整个覆盖起来。爆炸的声响呢？伍哈没有听到。因为，他自己就只能徒劳无功地站在河对岸，相隔数十丈有余，什么都做不到。

“笑佛爷爷！不！笑佛爷爷！笑佛爷爷！！”

小青和波波也哭喊出声。

就见里威笑佛在爆炸中被吹下了高台。他趴在山林与河边交界的乱石滩上，似乎，非常顽强地又动了一下。

“笑佛爷爷！快救笑佛爷爷啊！”

伍哈在波波悲怆的喊声中，脱了上衣就想往冰冷湍急的河水中跳。是提儿一把拉住他，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往回拖。

“已经来不及了！你仔细看那边！”

伴随“哧哧”作响的可恶声音，那个穿在动力装甲里的人借助某种喷气背包似的装备，从山崖下面，直接跳到了里威笑佛跟前。他的盔甲有些与众不同，除了两块肩甲皆有老虎的造型作为装饰，在盔甲的裆部也以一颗凶残的老虎脑袋点缀。在他抬起一脚，重重踩断里威笑佛的胳膊时，就是那阵不男不女的恐怖笑声，从面甲的后面传来。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我，要你死啊！！”

伍哈从提儿手中夺过手枪，只又开了两枪，便打空了所有的子弹。他充满恨意地把手枪朝那个装甲巨人扔了过去，但手枪只是落入水中，激起了微不足道的一点水花。似乎感受到伍哈极度的悲愤，里威笑佛爷爷恢复了一些活力。他抬起尚且完好的那只左手，手背朝上，向着河对岸四名无助的孩子扬了扬。看他的口型，则是在说……

“快跑吧，傻孩子们，快跑吧！”

这不只是一句劝慰，更像是一个信号——下一个瞬间，所有残余的机械蜜蜂，里威笑佛爷爷最为忠诚的卫士们，在半空汇聚成为一波闪烁着电光的浪潮。它们化作复仇的倾盆大雨朝着主人飞扑而去。在伍哈、小青和波波呼天抢地的哀叫声中，老爷爷同那不可一世的动力装甲，一同消失在了剧烈的爆炸之中。

“走……快走！伍哈！小青！波波！”

提儿在耳边高声大喊，可就连她的声音里，也不自禁地充满了哭腔。

“他要你们平安无事！尊重他的遗言！别让他的牺牲白费！！”

火烟散去，里威笑佛爷爷所在的地方只剩一个黑漆漆的大坑。就在他的旁边，装甲巨人依旧站立，却也受了损伤。面甲后面不露真容，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阴狠、恶毒的凝视。

提儿的话音，还有那颤栗的感觉，终于唤起了伍哈的理智。没有时间再多想，他们趁着敌人暂时无法行动，飞快地奔入连山的深林。

伍哈只觉得自己又一次失去了对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他只记得自己与小青彼此紧紧抱着穿过林地，爬上山坡，就这样跑啊跑，仿佛要把那段已经烙印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抛诸脑后。仿佛就这样跑了一个时辰，当熟悉的风再次拂面吹来，他们已经回到了巴加村的村口。可是那里，却再也没有点点温馨的灯火在迎接他们归来。又见仙桃峰下，花海与蜂蜜树与简陋的小屋和蜂房依在，平常得仿佛里威笑佛爷爷只是暂时离开随时可能回来。但是，深知他再也无法回来，小青双手掩面，波波哭倒在地站不起来，伍哈感到提儿正痛苦地捏紧他的肩膀，自己也是咬紧牙关才能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只在这一刻，不论他们曾经觉得自己有多无所不能，又多么想要去力挽狂澜，他们只是孩子，只是又恐惧又悲痛又绝望，仅剩的慰藉，便是渐渐瘫软在地，彼此紧紧地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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