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有才哥

听说我们屋旁的大枫树，经“大炼钢铁”而死里逃生，只因它紧贴村寨，砍树砸房。

为生活烧柴，如今沟两边能砍的全光了。缺德的，还盯上台地里日渐稀少的山茶树。家有壮汉，屋前才竖着直刷刷的长柴，那都是后山十几里外岭上弄来的，轻易哪舍得烧。其功能，多在赚取眼球，获点赞。

在哥面前，我似黯星伴月。

昔日，趁着别人都有车不坐，沿着革命先辈的足迹，从韶山到井冈山，从延安到北京，徒步在“大串联”的漫漫征途上。他离家半年没音讯，非车即船，一张学生证，遍游神州。其后发展至两派武斗，也全程在编。

为满足大规模武斗需要，他们受命在一所空置的幼儿园，夜里大量赶制s.n。拼拢的两张乒乓球桌，堆满已填实炸药的半成品。围桌坐着负责最后一道工序的，装引线。得到驻军暗地支持就是不同，技术也更趋专业，桌下被指导挖有深井，以防装配中出险。

先从引线一半处用镊子夹紧一拉，金属线后半截立时就变成串螺旋卷。放胶水里一浸，拉直往桌上黄色粉末一滚。再把直的一端，由盖底的小孔穿过，把沾满黄末的螺旋卷拧进去。最后，给露出的引线系个指环，拧上盖，即装配告成。

那夜抑或因加班得太晚，对面女生，装完一个后，臂伸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天哪，她指头竟挂着那环，悬吊着s.n！

要知道，单凭它的自重坠落，也极可能引爆满桌的s.n。此刻，她自己、桌旁所有人，都吓傻了，呆呆的。终于有人慢慢伸手去，勇敢地托住了这枚，让20几条年轻性命幸存的奇迹……

我是“老三届”里，刚跨进中学校门的68级初中生。

“这场大革命”初期，小跟班似的跟着游游行、写写标语还行，一年后，发展到两派都发枪，你死我活，我没那个胆了，就宅家里。见我百无聊赖，偶尔回来的哥，夜里摸去学校，撬开了图书馆门，排排书架灰尘寸厚，装萝卜般指着些大部头，结结实实塞了一麻袋扛回。从此我抱着一本本啃，从屠格涅夫到莫泊桑、乔治·桑，从《油船德宾特号》，到《唐宋传奇》《堂吉诃德》，古今中外的往肚里填。有天，甚至捡出本混麻袋里的《圣经》，从“上帝创造世界”第一行读起，挑战忍耐无聊的极限。当读至“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 。有晚上 ，有早晨 ，是第六日。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 ，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 ，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我终于再也憋不住，“嗵”的把它砸向柴堆，哈哈大笑。

无聊到快冒烟，偶尔也出门溜达。曾惊惧地默看，路边草根间，一条柔软的三寸余长的旱蚂蝗，昂着铲状的扁头，悠悠而去，身后行迹闪闪。因抗战时，日本持续五年半的无差别轰炸，重庆到处防空洞。路旁任寻个钻进去，往里、再往里，直至微弱的手电光，照出一窝鹌鹑蛋大小、白亮的蛇蛋。拿指头小心点触，软软的。我还曾买回两只鸭雏，爬遍远近的山崖，甚至攀上“红岩嘴”面江的悬崖，在“慈航普渡”题刻的菩萨坐像边，拾蜗牛。有天，我蹲一石阶旁，静静观察分属各边的两窝小蚂蚁，捉只小蚂蚱来，诱发一场倾巢恶战。如遇世仇，它们英勇无比。个对个抱一起，拼死互咬、滚翻；就丢胳膊掉腿也没见逃的，再寻敌，扑上去。从午后斗到日落，惨烈地，只剩下满阶密密麻麻的蚁尸。

打住闲篇儿吧，话回眼下。

哥见识广，就像八月的石榴，满脑的点子，特能干。他当师傅，我打下手，搬石踩泥，在外间砌出个三眼灶。于是啥都能烧了。锅罐间火道相通，一孔烧火，锅锅俱热。

世代在火塘边长大的老少，都来又看又摸。评价：好是好，方便又省柴，不过冬来没法烤火。也确实，所以没人效仿。

环村的沟岔，尽些野灌、乱刺、巴茅草，比人还高。摆开架势，我俩沿岔推进，一茎不剩。大捆大捆的烧灶柴，堆满房前屋后，全年都烧不完。实惠就是实惠。我俩才不管别人笑话，俩大男人，看上瘸腿娘们儿都不瞧的些玩意。

站沟对面往村看，傍村左右的两岔里，往日蓬勃绿荫陡然尽失，络腮胡换了白面小生。

斜阳下，对面好好下山的牛，一抬头，就愣着再不走：它们要么惊慌往沟里钻，要么调头往山上爬，断不接受。有的，显然拿路旁苞谷地当“T”台，高视阔步地摆造型，就是不回来。往常的吆喝、掷石子都再不管用了，伢们举棍子冲上去，满坡狂赶狂咒。牛铃乱响，牛见了伢们，就像见了屠夫，不要命的逃，满背棍痕。伢们天天累弯脊梁跑断腿。

我还给哥商量，有空了去九队，帮小谢她俩也砌个灶。她们烧火靠割茅草，比我队更难。哥看我好一阵，笑了点头。

无论在哪，美女总易成谈资。最近有关她的个新闻，在全干沟沸沸扬扬：某天摸黑收工，拖着一天的疲惫回来，刚推开门，她即倒地人事不省。待醒过来，社员们问她怎么啦，她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屋里好亮好亮，金…金碧辉煌。”

离谱若能分等级，这可冠以“最”。勉强能遮风雨的破屋，是香火旺盛的神庙，还是昔日皇宫，“金碧辉煌”？一女知青晕倒，即能演绎出如此神话，接着下编，各路神仙悉可出场。父老们也太有才了。我知道，平日她既不跟别的知青四海云游，也不像小赵那样打感情牌，村里到处蹭吃喝，每天就老老实实出工，许是扛不住了。

眼下怎样了？没能找个茬去看看，几天我都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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