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识犟驴

人生要想遇上不凡人物，得凭运气。

基本安顿下来，头一回有闲，站大枫树下张望。仰头看，我哥俩惊叹，好大的树啊。却有过路人摇头：“这算得啥？”

他嘴里露着颗银牙，别致的，腰间挂只满身磕伤的军用水壶。跟去他家，见到张雕花大方桌。手抚桌面，实润如玉石，敲掂敲掂，又沉又硬。细看桌面，他家土改分得的这方桌，竟是块无缝的整木。试想，这曾是怎样的撑天之躯！

这看来不起眼的精瘦汉子，却不简单。他也曾入朝参战，但比齐巴子有能耐。看不出吧，是战功赫赫的英雄。

抑或受土家人尚武习俗的熏陶，亦或是攀枝上树摘茶果、丢石子赶牛，对臂力的特殊训练，他的手榴弹扔得又远又准。更令人叫绝的是：他善于琢磨，可以根据距离，估算出拉环后的延迟时间，扔出去。密集的手榴弹精准地在敌群上“凌空爆”，一死一片，当得门炮。为此，还为其专配了两名副手，一人负责运弹，一人帮着拧盖、递弹。那水壶，就是在次庆功会上，师长亲自留字赠与的私人纪念。而他荣获“战斗英雄”称号，却出自一次打坦克，与他肚子那道瘆人的长疤有关。

回国转业，给安排在县邮电局当头儿。可还没去报到，就接到通知，“暂时回家等候安排”——那多的红花绿柳任海选，他怎偏偏就相中个地主成分姑娘“荞花”。敌对阵营，近乎荒诞的成了一家。

莫不脑子哪根筋搭错了？与时代完全不合拍。

连区上个什么不相干的主任，也风风火火，几十里义务前来挽救。小屋窗下，手拉手，跟他谈人生，谈立场，谈阶级斗争，谈一个革命功臣，永远是握枪的战士，睡觉都该睁着只眼。

是的，但谁还没个发昏时候？好比自由自在长大的牛犊，头回耕地套枷，呵斥胁迫下抹几把鼻涕泪的就顺了。但说了千千万，顶不住他一句话“大不了回来种地”，他油盐不进。倔种，安上根尾巴就是头驴。

还别不信，一个“暂时回家等候”，等了一生。

照实说，且不论英雄不英雄，谁都看不惯他嘴里那颗银牙，没点英雄样。看不惯他几年回来，就把天天下肚的土豆叫“马铃薯”，二气（轻浮）。更看不惯，他那勾魂狐狸样细长眉眼的老婆荞花。走路作态，伢都到处跑了，说话还嗲声嗲气。患什么寒腿，都惯出来的。可他倒蜜滋滋跟人炫耀，老婆赶集，一双绣鞋总没鼻子没眼（踩脚是土家男女示爱方式）。还发飙，几十里山乡，没谁赶上她漂亮。

有这对红黑的绝配，大家就把齐巴子挂嘴边的朝鲜半岛局势，送他作了大名，“半截红”。上半截红，下半截……下半身动物，就甭说了。你懂的。

每到冬来，即他家祸临日。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照例，全公社各生产组队长、队副，以及会计、保管、记工员，虾子、虫子级干部，都一篼捞去，公社礼堂听报告。台上，公社书记通红着脸（稍后分解），坐桌前举着食指，却不温不火。没见个讲稿，讲整天。

台下烟子滚滚。冷地上，横着些冰凉的剥皮的杉树，当坐凳。两三百听众，围着些火堆，蜷蹲着。烤完前面烤背面，烤暖胸口烤冷胯。

虎头山下（大寨），整齐划一的漂亮住宅，免费的集体学校、幼儿园，拖拉机奔驰在人造平原上。核桃林山、钢筋水泥田坎、尺把长的玉米棒，堆得冒尖的座座粮仓。

真实与虚构的奇异结合，就如今搞“传销”的套路，几周、整月的全封闭洗脑，给长年吃不饱的人们，猛灌心灵鸡汤。而书记的红脸，却纯属生理原因，太壮，内火旺，冒出些芝麻大的红点，泛滥成片。

可现实里，即便空对空的精神大餐，哪样不靠物质支撑。公社派下地、富人家送炭，承担供暖。于是就见着半截红家三口，去十几里外钻山林，烧地炭（灌木烧成的一种碎末状炭）。

一次打柴，春儿撞见这归家的三口了。烟火熏得一脸黢黑，只见着白眼珠在转。半截红胸挂那水壶，背着老婆下山，爷俩一前一后，长声短声地唤“仙女”。

做活时，春儿别着颈，把这暖男的缠绵，给当众哼悠出来。那甜蜜、缥缈的颤音哟，听着肉麻。妇女们满脸通红，都不作声，死都不信。说半截红，就没个男人样。话里都一股醋味，眼馋那细长眉眼的婆娘命好。

似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被遗忘般待定的身份，可谓倒霉透了。

都以为经岁月荡涤，激情退尽，私下他终会为不谙世事，悔得撞墙吧？肤浅。他，自我感觉则完全像个成功人士，还給人传经：人哟，穿得几多吃得几多噻，找个真心相好的守一辈子，喝口凉水都清甜。他头缠包布，枯草般的头发过早地白了不少，沟沟坎坎的面容难掩沧桑。与同龄人比，明显长得有些着急。可他知足，时常拿邻队同去朝鲜，没能活着回来的战友作比，他知足，打心底的知足。平静而安详。

说句公道话，我从没听过他管土豆叫“马铃薯”，更没听他讲过下流段子；顶多，就露出那银牙，附和着青涩地笑笑。我认定他唤仙女的传闻，纯属春儿胡编，因为他一向稳重少话，哪会那么出格。就叫老婆“荞花——”，也都轻轻的，润润的。长情人幸福着呢。

建房，历来为农耕民族的终极追求。土家吊脚楼，传承了“干栏”式带廊建筑的遗风，依山因势，御山洪防野兽，更是集建筑、雕刻于一体。

当年，趁着人民公社化，山林权模糊的机会，人们都热火朝天的砍树，精明地大建私房。虽无力比照先辈豪华，也无不是大捞一把收手。而半截红的特殊身份，让他不敢随众，一家三口，如今仍蜷在往水井去路边，土改分的间破房里。

建房风刮过，不准砍树了。遍山石头多的是，每天下工，半截红哼哧着挑一担回。“红黄牯，黑卵包——另外是门经”，号称要“挑”幢房子出来。

他压得龇牙咧嘴，挑着担落在收工队伍后，长年坚持，不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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