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老师不要鞋

2000年代的小城，从义务教育的初中阶段才开设英文课，家里条件好点的小孩从小学的高年级开始，家长在周末自行找些英文补习班。毕竟义务教育的初中教材是全省通用的，但省会城市里有好些学校从小学就开始正式教英文了。小城的孩子不提前补补课，初中才从字母学起是跟不上的，差距可就拉开了。好单位的孩子家长们从五六年级起就七嘴八舌地张罗起来，安然大姑也提醒了安妈，给安然找英文补课老师的事。关于安然的事，爷爷和大姑最上心，安妈总是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暇顾及安然的样子，上着最闲的体制班，喝着和大学男同学聚会的大酒，一秒都不想花在安然身上。至于安爸，连安然上几年级几班都不知道，家长会从没去过，安爸要的是钱和鸡。少部分男人深知除此两项欲望直觉外，还有责任，可惜安爸属于平平无奇的无脑大多数。钱权和女人没满足到位的情况下，他越看安然越别扭，这东西给我是干嘛用的？既不生财也玩不得，安然对于安爸来说就是个累赘，他躲都躲不赢。

安然表哥朗溪的亲姑姑朗少玲是省外语学院正经毕业的高材生，周末给学生补习，平日里接翻译活儿，专业对口赚的也多。朗溪的爸爸，也就是安然的二姨夫朗少霆，是小城昂坪市下面的灵山县帽子最大的人，40岁正当年前途一片大好。朗家的4兄妹全部出人头地各有一番作为，能文能武非官即贵。安然跟着朗少玲补习英文，爷爷非常满意。补课时间通常在周六早上9:30到11点，家属院给周末补课的小孩配了班车接送到位，朗少玲在卫校旧址找了一间教室。和安然一起补习的有十几个学生，都是五六年级的，有小学同班的，也有其他班级的，别的小学的也有，最亮眼的是...杨漾女士也在！蓬荜顿时生辉！

英文入门课并不难，字母、简单词汇、基本语法，每个同学轮流诵读和回答朗老师的提问。轮流？居然是轮流给机会？！安然突然感受到与小学课堂的不同之处。朗家自然是知道杨漾同学背景的，在这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居然不捧她也不特殊对待。兴许是朗少玲自家够硬，不需要博出位，不攀附，不搞三教九流，一心教学一视同仁。安然惊呆了，对于上等人捧人，下等人踩人有了初步的认识。生存条件满足的人才有余欲谈理想，否则抓住任何稻草求生，这几乎是本能，也怪不得那些老师。

初阶入门课程并不难，补习课堂氛围轻松愉快，充满了美利坚式的哄堂大笑。旧校址的教学楼一共4层，楼前是几栋宿舍，从大铁门走到教学楼要穿过一条被绿色藤蔓覆盖的走廊。教室玻璃窗上分格的铁条锈迹斑斑，木头桌椅年份久了被一批批的学生摩擦地光滑如油，爬山虎的藤蔓顺着老玻璃窗透了些许进来，从窗棱上密集的植被看出，藤蔓已经覆盖住建筑外立面，把老窗户的菱格修饰的格外好看。陈旧、沉稳、老树、葱郁、旧椅、英文课，环境和内容和人都让安然身心舒适。

2000年代昂坪市的教育内卷体现在课外兴趣班上，学科补课在小城里并不太卷。少年宫是个热闹地方，街舞、跆拳道、绘画、唱歌、乐器，好像谁不会点杂耍，谁就不够出彩，每个人都要有点本事。每个兴趣班都是大班制，老师是艺术类体育类学校毕业的，学费都不贵，小孩图个乐子，大人当作找个地方给小孩放电。安然在电子琴班学到专业8级，一共9级，后来安爸安妈矛盾深了，闹市的家里更没人管安然了，也就不去上课了，没人觉得可惜没人过问，好多事，就那么算了。

教电子琴的老师姓韩，韩卫楠，农村考出来的艺校生，主攻民族唱法声乐，找工作的时候发现学琴的孩子比学唱歌的多，就转行教电子琴了。后来超级女声火爆那几年，听说又开班教唱歌去了。安然跟着他学琴，每周一节，两小时，长期同班的有四五个女孩，其中有一个长得高高大大壮壮的，韩老师嫌她笨，经常骂她，有一次学习用大拇指甲盖反着快速刮琴键的技巧，她刮的太轻太慢了，韩抓起她的手，捏着大拇指使劲把指甲盖在琴键上反复摩擦，嘴里鼓囊着“用力啊！用力啊！”安然和她隔了两排，也清晰地看见渗血的指甲盖和颤抖的肩膀，还有下课时，高大女孩通红又默默流泪的脸。安然几乎没和她交流过，只记得她总是戴一个荧光渐变色的发圈，梳低马尾。

学到考级曲目的时候，有时一整首学完了，韩卫楠邀请各位家长去旁听，当作他的教学成果展示。那个高大女孩的妈妈也高高壮壮的，也和她一样内向。家长展示日上，唯独不见那位妈妈和韩卫楠交谈，本分地坐在那里，安静地听。下课的时候，韩卫楠留了安妈，说是要好好夸夸安然，安然默默收拾乐谱，断断续续地听安妈和韩卫楠打太极般的对话，只见韩把穿着凉鞋留着长指甲的大脚伸了伸，“43码。”通常安然自己从闹市的家去少年宫学琴，一周后安妈接送了一次，递给韩卫楠一个被长方形盒子撑起来的黑色塑料袋。再后来...那个高大内向的女孩不去学琴了，她放弃学琴的理由，不知是因为不想送礼，还是因为韩卫楠的暴力，又或是因为这两件事的因果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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