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太阳爬出远处的山脊,慢慢化作一只金乌,又幻化成一只白盘,散发耀眼的光。时光在羊群趟过的草丛中匆匆溜走,爷孙俩赶着羊群回到家。饭后又带上干粮,奔赴远山逮蝎子。那会儿,行情好时,一只大蝎子可以卖五毛钱,两只蝎子就能换六个馒头。这就是一九九六年暑假的第一个早上,穷人孩子的暑假也早已安排地明明白白。
及至晌午,行军壶已空,二人去找山泉水。谁知泉眼已近干涸,泉眼旁的水汪里全是活蹦乱跳的虫子。男孩小心翼翼地沿着水面吸吮,生怕将虫子吸进嘴里。喝完之后,他们又灌了一些水,方才在山腰上找个树荫,开始午餐。所谓午餐,不过干煎饼加咸菜丝。爷爷从口袋里掏出几瓣蒜和一只在锅底烤过的尖椒,吃一口煎饼咬一口辣椒,吃一口煎饼再吃一口蒜。男孩见看见煎饼渣掉在了地上,赶紧捡起来放到嘴里。
爷孙俩悠闲地吃着,霎时间,一股清爽的湿气飘来,晴朗的天空突然暗沉下来,爷爷大呼不好,只见一瞬间便是乌云压境,爷孙俩赶紧去寻石屋子。说时迟那时快,刚到石屋子附近,硕大的雨点就狠狠地砸了下来。石屋子里已有三人,两人是隔壁村的,一人是同村的青年小赛儿。如此,五人便挤在了一起避雨。每个山上都有几个石屋子,它外形像个蒙古包,是山民自发建造,大小不一,专门用于避雨遮阳。
雨渐渐停了,邻村两名男子提议去部队里抓蝎子,小赛儿一听部队里蝎子多,也兴奋地跟着二人前往。他还诚恳地邀请许怀志一同前往,被许怀志婉言拒绝。
部队依山而建,据说山体内部已经掏空,里面放着数不尽的飞机大炮。三人刚刚翻墙进去,便遇到一队巡逻的士兵。士兵呵斥三人赶紧出去,也不知邻村那二人是不是吃了枪药,冲着士兵就大骂起来。士兵哪是吃素的,二人见士兵发飙,撒丫子就跑了。小赛儿傻傻地站在原地,他觉得自己没有骂人,无须逃跑。谁知,这伙当兵的不讲武德,狠狠地赏了他三个大嘴巴子。小赛儿亦只好哭哭啼啼地回家。
一时,晚霞似火,燃烧着的天空,从天际处的淡蓝色慢慢渐变成穹顶的深蔚蓝色。中间的彩云更是颜色不一,大小不一,远处是一缕一缕的玫红色,稍近又变成了杏黄色与橙黄色的混合,色彩相差的地方暗淡了不少,而相加的地方又耀眼了不少,似西天的金光,亦或涅槃的祥瑞,再近处零散飘零者几朵浅紫红色的闲云,色彩也不是那么艳丽,或许它们更是为了对比穹顶正央巨大的红云,或许这是鸿运当头,然而这棕红色的巨云中又混着酱黄,巨大的体积犹如泰山压顶一般,给人无限的敬畏。
忙碌了一整天,爷孙二人逮了几十只蝎子便打道回府,顺手在道边掐了一些叫茵茵菜的野菜,回到家又捣碎些许花生米,做了一锅咸汤。饭后歇息,一夜无话,只待天明。
天一亮,小赛儿父亲向部队所在辖区派出所报案。公安带着父子二人找到部队,道歉那自不必说,还赔偿了三千块钱。小赛儿父子,本想讨个说法,谁知部队诚不我欺,竟然得了如此多赔偿,父亲大骂儿子不懂事,让其以后不要给部队再添麻烦。小赛儿就像一个乖宝宝一样再三保证,以后绝不会再翻墙逮蝎子。虽说小赛儿唯唯诺诺的样子不是招某些人的喜欢,可是若论为人的实诚与待人的热情,全村之人也不及他一分。
人穷,就要多努力!
这是爷爷永远不变的信条。逮蝎子、采药、打松米、摘酸枣子——每一个山里的孩子都把暑假安排得明明白白。赚来的钱,零头可以买个冰棍儿,大头就得上交家里了。
仲夏时节,爷爷带着王子归跑进深山采药。有一种叫软芝的药材生长在野草碎石之间,需要用洋镐刨开发达的野草根系包裹的碎石杂土将其刨出,那可是一项十足的体力活。通常他们在早上四点半出发,中午十一点方才回家。如遇连雨天,山里人终于可以清闲下来。爷爷教王子归就用荆条做弓箭,这便是他童年的第一个玩具。紫色的荆条花盛开在最炎热的夏天,花小而碎,虽不美观,然其味浓烈。每当花期,总有蜂农来放蜂。
一经立秋,一场大雨,一阵响雷,满山遍野都飞舞的山歌牛,王子归跟山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又找到了新的乐趣——捉山歌牛,他们满山追逐,乐此不疲。山歌牛通体乌黑发亮,母虫子多饱满,用尖椒爆炒,别有一番风味。
山歌牛,学名大牙土天牛,山民只在雨后捉活的。山中有一种长相类似蜈蚣的节肢昆虫,大概十来公分长,当地土话叫蚰蜒,蚰蜒便吃山歌牛。话说山歌牛一身盔甲,为何会被身体娇小柔软的蚰蜒杀死,不得而知。山歌牛虽然一身盔甲,但是它腹部柔软,蚰蜒便从它的屁股下手,大有昆虫界的掏肛大师之称。在九十年代中期,一人一次可以捉几十只。据说,在更早的时候,一次可以捉半水桶的山歌牛。若是炒菜吃,那根本吃不完,毕竟也没有冰箱,于是山民们便将山歌牛剁碎炸丸子、包包子。
秋收之后,玩上几天棒子枪,就要去摘酸枣子了。采来的酸枣子放在塑料袋里捂烂之后,再把果肉搓碎,然后在一个叫团员坑的水塘里洗干净,最后晾干卖钱。团员坑里的水绿得发光,但这水也成山村的一个治病偏方,即用这水煮鸡蛋可以治疗蛤蟆瘟,不过如今已鲜有人用。还有人说,豆腐成形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用石膏,一种则是用这种绿水点。吓得王子归整个童年都不敢再吃豆腐。曾有一平原上来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路过此地。看到团员坑后,便对自家孩子说,山里人就喝这脏水,你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啊。不想这话被村中徐老太听个正着,遂将那男子劈头盖脸骂一顿。从此以后,男人走到哪里都宣称——穷山恶水出刁民。
徐老太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哪个小商小贩若是给她缺斤少两,她能追半个村子找到他。她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谁家夫妻有了矛盾,都找她调和。谁家要有困难或麻烦,她也会挺身而出,哪怕是走个街串巷的外地人。一次,串乡卖碗小贩连人带车翻到了沟里。徐老太赶紧找人将小贩从地板车下救出,又将车子从沟里给他抬上来,以及那些没有摔碎的盘子碗也一个不少地帮他捡回来。事后,小贩竟一声不吭地走了。徐老太心里哇凉哇凉,此后多日,她见人便说这卖碗的忒没良心,也不说声谢谢就夹着尾巴走了,难道怕我讹他的碗不成。她当着众人面儿宣称,以后再也不管闲事。
没几天,不知哪村的小媳妇离家出走,蹲到了徐老太的家门口。徐老太先是管了小媳妇的饭,又把她送到婆家,不料婆家的人丝毫不领情,还跟她吵了起来。徐老太那是一个气。回到家又发现自家的鸡丢了一只,气得她又骂起了街,随后大病一场,一连打了几天吊瓶。虽然即便如此,也没有改变徐老太热情的心。后来她家开了小卖铺,六月六那天全家在门口的大树下吃水饺,放蜂人的儿子拿着高粱大曲的酒瓶来打酱油。徐老太问青年吃饭了,青年说没有,她又问青年吃包子吗,青年不语。然后她就将一盘水饺递给了青年,青年羞答答地端回了帐篷。一斤酱油三毛钱,送人满满一盘水饺,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热情好客吧。
山村虽然偏僻,但这里的人民勤劳能干,刚正不阿。他们不懂变通,终其一生都在辛勤劳作。你可以看见一头白发的老头挑着一担子大粪,也可以看见背着婴儿上地劳作的妇女,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回不去的童年,永远的洋火枪。一根铁条做枪身,二十节链条做枪管,一颗子弹壳做枪口,一团雷管导线缠枪身,用一个车帽将子弹壳与链条铆在一起,然后用一条废内胎剪成橡皮筋做动力。再从捡的鞭炮中剥出火药。扳机一扣,声如大雷。一群孩子玩得正嗨,突然有人喊,老师来了。王子归赶紧把洋火枪藏在身后。王老师像阅兵的领导一样,从孩子中间走过。他瞥了一眼王子归,说:“笨还不学习,就知道玩,就是一个受穷的命!”
期末考试,王子归两门课都得了八十九点五分。老师把每个人的分数和名次写在了后黑板上,王子归排在中等偏后,薛天冬作为倒数界的扛把子,又成功夺得头牌,光荣地获得了扎屁股的殊荣。
五年小学转眼而逝,初中的砍刀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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