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琴师2

只见房间的地上堆满了纸，这些纸上一大片都被墨水染黑了。

房间最中央摆了一张案桌，上面除了一盏烛灯外，也堆满了纸张。

琴师问苏禾：“这么晚了姑娘为何还来这？”

“我路过这，看见大人的屋子还亮着烛灯，便想过来看看。”忽然，苏禾嗅到一丝酒味，“大人，你喝酒了？”

“小酌了几杯。姑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琴师站在门前挡住了屋内的情景。

“那我帮大人收拾一下地上的纸张就回去。”苏禾对着琴师狡黠地笑了笑。

琴师叹了口气，侧身让苏禾进屋：“在下还在想帝王生辰宴上的曲子。”

“你都写了这么多了……”苏禾为他拾起地上的曲谱，“这里面没有一首是你满意的吗？”

琴师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每首曲都缺点什么，写了那么多首却没有一首是合我心意的。”

“缺什么？”苏禾将他的纸稿都整理好放回案上，“你可是莲国最伟大的琴师，还有你谱不出来的曲子吗？”

“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琴师坐回了桌案，“我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他轻轻说道：“外面那些传得天花乱坠的谣言里的，都不是我。”

苏禾感觉心中某个地方“咯噔”地碎了一块，一股悲伤之情从她心中涌出。她一直以为琴师未将那些谣言放在心上，其实他都在意的。也是，谁能真的不在意那些诋毁自己的言论呢？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铁石尚且如此，人又比铁石坚硬多少呢？

苏禾想开口安慰他。

这些都过去了，你要坚强起来！

不要在意他们，他们只是说着玩而已。

就原谅他们吧，他们反正也什么都不懂。

为何要在意他们呢！你就是你，身正不怕影子斜。

……

却觉得，无论说什么都好似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落在地上，她未经受他所经历的，她也无资格说出这微薄的安慰。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在他身旁坐下问道：“那你为何要来王宫呢？”

琴师反问：“姑娘觉得呢？”

“我看大人也不像是追名逐利之人……”

琴师笑着打断道：“我要不是追名逐利之人，我也不会来王宫了。姑娘，别把我想得如此清高，如此淡泊名利。为了生活，我不过也是一介俗人罢了。”

苏禾看了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琴师则是讲起了自己的过往：“我从小长于乡野之中，见惯了百姓为赋税所困。丰年倒也还好，大多人熬一熬能撑过去，荒年的时候百姓种的稻米上缴之后所剩无几，只有饿死的份。”

这也是琴师头一回讲起他自己的事情，苏禾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我阿爹阿娘生了五个孩子，他们养不起这么多孩子，我们五个从小就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我一直都很疑惑，既然养不起，为何他们还要生那么多孩子……”琴师低下了头。

“之后才明白过来，穷人家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份希望，平时可以帮农，等到荒年的时候卖出去也能换些粮食来活下去。有一年，恰巧是个荒年，那是我才十岁，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我亲眼看见荒田边上有人煮食亲人的遗骸……荒年时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绝不是古书上空洞的字眼，是真实存在的惨象。听上去十分荒唐，但即使丰年，种地的会被饿死，这都要归罪于繁重的赋税。

琴师轻轻叹了口气：“之后他们实在养不起了，就把我卖到了酒楼，我一直记得，位掌柜仅用小一袋米就换下了我。呵……还好他们未将我换给人家吃了。”

借着烛光，苏禾发现琴师置于案上的手在微微发抖，她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琴师眨了眨眼，并未推开苏禾的手，反而微微用力，回握住：“最初，我在酒楼里是给客人们端茶送水，后来酒楼里的琴师发现我有弹琴的天赋，他开始教我弹琴，学成之后，我就代替他在酒楼里弹琴。直到有一天，一个贵人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他可以让我变成天底下最有名的琴师。这对从小过惯苦日子的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且如此令人心动的条件，任谁都会答应吧？他将我从酒楼赎了出去，也应诺让我成为了天底下最有名的琴师。而他对我最后一个要求就是让我进宫觐见帝王。”琴师摇了摇头，“果然，任何事都会有代价的，我付出的代价就是永远失去自由，被困于这宫墙之中。在大殿奏曲那日，众人看见的都是蹲在屋顶的神兽，可我看见的却是天空中一掠而过的麻雀……”

苏禾听着他的诉说，内心深处有块地方竟隐隐作痛。

“我在帝王身边那些时日，看他夜夜笙歌，看他酒池肉林，宴会上从各地搜刮的粮食物品琳琅满目。从百姓那搜刮来的粮食酿成的美酒可以泼洒在宫女身上嬉戏，玉碗里精致的糕点吃腻了可以叫宫人拿出去喂狗……”琴师说到这握紧了拳头，“真是……真是昏庸无道啊！百姓还在忍饥挨饿，他们供养的帝王却视而不见，暴殄天物，这何其讽刺！”

“大人……”苏禾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用力回握他的双手，想用此种方式告诉他，她在，她会陪伴他。

“是我的错……吓到姑娘了。”琴师放开苏禾的手，拿起了桌上的笔和纸张 ，“想到这些，我的谱的曲子里满含愤怒，实在不适宜作为帝王的生辰贺曲。”

琴师似赌气一般将纸张往上一抛，纸张仿若三九天的雪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下。

“姑娘，我谱不出这首曲子。”

这是苏禾第一次看到他表露出沮丧，难过的情绪。

他在一日三餐未果腹时，在生病不得不喝难以下咽的汤药时，甚至被帝王如垃圾般抛弃时都未流露过这种神情。

苏禾原本以为他如神灵一般天不怕地不怕，即使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变颜色……原来 ，他也是个普通人而已，有喜有悲，有怒有憎，有坚强也有软弱……

想到这，苏禾移了移案上的烛灯，使它对准了一旁的白色屏风。

“小时候，每当我难过时，我娘总会和我玩这个游戏。”苏禾将两只手交织在烛灯后，不一会屏风上出现了一道黑色投影，这道影子看上去就如一只黑***一般，她抖动手指，蝴蝶就扇动翅膀，化出蝴蝶翩翩欲飞的样子，“我娘常说，这只蝴蝶飞到哪里，它就会把快乐带到哪里。”

说罢，苏禾开始移动双手，从屏风上看去，就像一只“黑蝴蝶”飞起来了一般，苏禾做“蝴蝶”的手越过桌案，停在了琴师的眉宇间，把他的眼睛遮了起来。

“我娘说过，不快乐的时候，人的眉毛是皱起的，如果有一只蝴蝶帮你抚平眉宇，那烦恼和忧伤自会散去。”苏禾笑嘻嘻地问琴师，“大人，你现在还难过嘛？”

琴师透过指缝怔怔看向苏禾，突然伸出手将她抱入怀中。

“大人？”苏禾有些吃惊地叫道。

琴师却未回应她，他将脸埋在了苏禾的脖颈间，过了一会，苏禾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她的衣领，她将因为震惊还悬着的手收回，轻轻拍抚着琴师的肩膀。

琴师从苏禾肩膀上抬起头注视她，烛火颤颤，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苏禾可以看清，他泪眸中倒映出的自己。

不停有泪滴顺着琴师的脸颊滑下，可是他的嘴角却是向上扬起的。

“幸得识卿。”

苏禾觉得脸上如同火烧般炽热，她想避开琴师同样炽热的双眸，但他眼中快要溢出的柔情缠住了她，似是要阻止她的逃避。

慢慢地，慢慢地，琴师俯下身子，闭上眼睛吻上了她的唇。苏禾一时过于惊讶以至于忘记了挣扎，任由他吻着她。

琴师触碰得很轻柔，浅浅地吻着她温热的唇，随后将苏禾轻轻拥入怀中，两个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苏禾闭上眼睛，能感受到他们俩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如此暧昧的气氛中温度似有所上升，她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

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从小到大郁生度过了无数个雨夜，他一向不喜雨夜。只因儿时房屋破旧，一下雨屋中就会漏水，雨大的时候，屋顶往下倾倒的水流就如同瀑布一般。每次他只得和家人一起爬起来，寻找家中各种能接水的锅碗瓢盆。折腾上半夜，等一切都安放妥当之后，他们才能重新爬回床上，像角落里的老鼠一般裹着早已被雨水淋湿的被褥艰难入睡。被水淋湿的被褥上总有一股难闻的潮气，多少个夜晚他都是闻着这股潮气，裹着冷冷的被子蜷缩着度过。所以，每个雨夜他都会在心中默默祈祷它快快过去。

可是，此刻他心中却暗暗祈祷，希望这个雨夜能过得慢些，再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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