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曾经的日子②

“随便呗。看看新玩意，学点新东西——活着总比死了好。”

“是的，活着总比死了好。”她也承认这一点。“但在那之后呢？活着，然后作什么？”

“找点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做呗。”

“做什么事会让人开心？”

就连阿尚都愣住了。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不知道。回望自己从小到大的军旅生涯，他最开心的时候，永远是和战友们一同训练、一同战斗的时候，取下战果、大胜而归，将南美的陆地一点一点夺还给人类——他还从未思考过，一个普通人会做些什么。

战斗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也还没开始探索。

自由，总是令人向往，但在真正的得到之后，它又令人生畏了。

他思考了一会，问道：

“这几十年里，你从来没有开心过么？”

“……没有。任何事，都有目的。”

“那你演技真好。我看你照顾瑞贝卡的时候，还挺慈爱的，像个真的妈妈一样。”

“瑞贝卡？”伊莎贝拉回过头，望着那座木屋。“收养她只是为了显得我善良，还有一丝人性尚存。但现在，也没必要了。”

阿尚皱了皱眉头：

“你要是敢动瑞贝卡，我现在也可以杀了你。”

“所以我没动。”伊莎贝拉冷冷道。“但，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继续收养她。我想你比我更适合这样一个角色——一个擅长负责的角色。”

“切，我要是负责，就不会用假死这招离开组织了。”

“为队友省去麻烦，避免这个世界因为你而再度陷入冲突——这也算一种负责。”

“算鸡毛……”

阿尚扭过头去，不再言语。良久以后，他站起身来，往木屋的方向走去。伊莎贝拉回头问他：

“你做什么？”

“回去看看瑞贝卡睡得好不好——你不喜欢她么？多可爱一小姑娘啊。”

“……”伊莎贝拉犹豫半晌，也起了身，捏着裙子跳下礁石——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维持形象的必要了。于是乎，她的皮肤逐渐褪去了白皙的颜色，变成坑坑洼洼的肉红色。那张美丽的脸，也回到了最原本的模样，一张堪称可怖的、满是肉疙瘩的脸。

这便是她最“原本”的样貌，“魔女”的真相。自从被第二神选中，她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向着那些眷属的模样转化。原本美丽的她，现在的外表与怪物已经别无二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被称为“人类”。

故而如果一定要说，她还留有某种情绪的话——那一定是“羡慕”。

羡慕阿尚接受了两位神的力量却未曾失去人型，羡慕他身为宿主却依然如人类般地喜怒哀乐，羡慕他未曾真正地将自己的生命当作一回事，想到哪出是哪出。

她跟着阿尚进了屋子，发现小小的瑞贝卡正睡得安稳，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轻轻起伏。

“她才六岁呢。”阿尚轻声说。

“有很多孩子，不到六岁的时候便死去了。更多的时候，很多怀胎的母亲也会与孩子一同死掉。”伊莎贝拉配合着他，也将声音压低，但话语却异常冰冷。

“……你是她变成孤儿的罪魁祸首之一，你忘了？”

“没有。但，记得这点也不会令我愧疚。”

“……我还挺喜欢你的坦诚。”阿尚回过头，打笑地指着伊莎贝拉的鼻子。他一点儿也不惊讶于伊莎贝拉的原本样貌，甚至都没有多关注她一眼，仿佛这女人一直是这模样。

“因为没有必要隐瞒了。”伊莎贝拉道。

“这么说，你信任我？”

“……你也信任我。我没有提防你的必要，因为在我不作为的情况下，你也不会作什么对我有威胁的事情了。”

阿尚沉默了许久。他看着瑞贝卡安稳的睡颜，不知不觉间嘴角上扬，眉眼间也有了笑意。

“我把她带回国去，给她找个好人家收养了。可以吗？”

“我没有意见。”

“真没有？”

“没有。”

“……记得我俩决战前，我说过什么不？”

“记得。你在国都有座老房子，房间多一间。如果以后没有人愿意接纳我，就去你那儿。”

“要不要和我一块走？”

他回过头来，微笑着问伊莎贝拉。

但她拒绝了。

“不。我也并不想……再给你添麻烦。我们之间的瓜葛，也许应该到此为止。”

阿尚轻叹一声，道：

“我知道。你的欺骗，你的依附，都是为了生存。我还挺佩服你的，”

“这些话你说过了。关于自由与爱的话题，关于对你的依附，还有其他的东西。”

她扭头望向窗外，窗外乌云密布，海水翻腾。

“但我知道，你并不想要我的偿还。我们之间所有过的肉体的关系或是精神的关系，你都不在乎。”

“……哇，你把我说得好冷漠哦。我好歹也是个热血男青年喂？”

“你在乎的是我的想法。但我——”伊莎贝拉低下了头，“我没有想法。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想法。”

见此，阿尚也不再劝她，为瑞贝卡提了一下被子。

“……好吧，你可能需要一点时间，适应新的生活。脱离依附，也挺好的。如果你实在是需要的话，我肯定就在老家国都那边的房子，到时候找我。或者你需要我帮什么忙，都行。”

“……你把瑞贝卡带走吧。我会，自己去其他地方，其他国家，多看看这个世界的样貌。一个六岁的孩子，不适合跟我过这样的生活。”

她的目光穿过了地平线，穿过了乌云与遥不可见的远方。“我想看看没有神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那敢情好啊，去当个正常人，看看大伙怎么过日子的。”

阿尚不知道，伊莎贝拉只是随口说了个理由。她只是在欺诈他，让他认为自己有了一个明确的生活目标。实际上，伊莎贝拉依然对普通人的生活提不起一点兴趣。她说这些的理由……

是为了阿尚能够去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而不是顾及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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