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过年，外公

下过一场雪，过了元旦，到了小年，吴府上上下下开始筹备春节。

知乐最喜欢过年，虽她也说不清到底喜欢过年的哪里，只觉得到了那几日，眼前像蒙了一层红纱，随便看哪个都觉得喜气洋洋。

进了腊月，吴府变得格外忙碌，吴老板在布行年终盘货，吴夫人在家中应酬来往送礼宾客，陈妈忙着安排人采购年货，清点府里账目。就连外公都要拿着电话本坐在电话前问候老友。全府上下最开心的只有知乐，放了假家里人忙起来没空盯着她读书写字，她就拉着阿阳在府里上蹿下跳，一会儿捉蚂蚁，一会儿拿着树枝学着大人在院里生火，两个人乐此不疲还演起了戏，知乐躺在床上装命不久矣，让阿阳边装哭边端着白水当做中药一勺一勺喂给她。知乐很满意阿阳这个小徒弟，拍着胸脯要教他爬后院里的石榴树，只是她上了树才想起来自己也不会爬树，不留神腿卡在树杈中动弹不得，还不忘吓唬树下的弟弟

“小东西，你快去叫人来，树妖把我脚缠住了！”

阿阳吓得吱哇乱叫，跑去前厅正巧吴明悠在，他慌慌张张拍吴明悠大腿“表，表哥，你快去看看我姐姐，她要被树妖吃了！”

吴明悠一脸无可奈何，只得抱着阿阳跑去救了他那和树妖搏斗的姐姐。

从那以后阿阳不敢去后院，知乐带着他在其他地方瞎转悠。他俩最爱去的就是灶房，伙夫看两个小圆脸看的可欢喜，经常拿给他俩点心吃。知乐向来有恩必报，嘴巴被塞得满满的还不忘摆家主架子“你是个好人，我去和陈妈讲，给你涨工钱。”

一屋子伙夫被逗得哈哈大笑，只有阿阳一脸崇拜的看着姐姐。

有天他俩去灶房，从屋外就闻到了甜香气。知乐忙拉着阿阳跑进屋，发现屋里人都在熬麦芽糖。

“姐姐，那个黏糊糊的东西好香啊。这是什么，怎么平时没见过。”

“这是糖瓜，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了，用这个祭灶的，拿给灶王爷吃。”

阿阳咽了咽口水“闻着好香，这么多灶王爷吃的完吗。”

“也对哦。”知乐恍然大悟，从前看见麦芽糖她只有闻得份，陈妈不让碰祭品，她也从没尝过这麦芽糖的滋味。

姐弟俩若有所思的回了房，知乐不甘心的问阿阳“想吃糖瓜吗小东西？”

阿阳点点头。

“那我们制定一个计划，今晚趁他们歇息的时候，咱俩去灶房尝麦芽糖。”

阿阳咧嘴笑了。

应酬了一天，看完礼物清单已经是凌晨了。吴夫人打了个哈欠，一只脚刚踏上床榻，就听到外面吵吵嚷嚷

“快快快，快去灶房，招贼了。”

“招贼？”吴夫人刹时没了困意，急忙喊起榻上打鼾的吴老板，二人套了件衣衫急匆匆的赶去灶房。

到了灶房一看，一大一小蹲在台阶上眨巴着眼，脸上嘴边还粘着几处黏糊糊的麦芽糖，周围下人举着火把围成一圈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老板刚被从梦里拽起来头昏脑涨，火光刺着眼，一时不知道该先生哪里的气“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老爷，夫人，方才有个下人去茅房路过灶房，看见有影子从窗户钻进去，以为是招贼了，这年关到了，谁家都防的紧一点，就赶快叫人来抓，没想到是...是小姐和少爷...”

知乐瞪着前面说话的仆人一脸愤怒，阿阳一边哆嗦一边舔手指粘上的糖。

“你你你！吴宝珍！”吴老板指着知乐直想咬牙跺脚“夫子给你的作业你都做完了？半夜拉着阿阳去厨房偷吃，叫下人当贼抓了，哪家小姐和你一样！”

吴夫人拉下吴老板举起的手，也是皱着眉头不停的叹气

知乐想反驳自己又没理，只能像头驴一样歪着嘴喘粗气表达自己的愤怒。

吴老板看她没有悔过之意，变得更加生气“你吃了灶王爷贡品，到时候灶王爷会把你带走，你等着吧！”

知乐一下慌了“你骗人！我又不是五岁小孩，那么多糖瓜灶王爷吃不完，我和阿阳吃一点怎么了！吃点东西就要把人带走，哪有这么小气的神仙！”

吴老板本是想吓唬他们，没想到知乐不信，只能继续装模作样的吓唬阿阳“你管他吃不吃得完，你们抢人家东西都强饭碗里来了，要谁谁不生气？我小时候就有个玩伴这样被抓走的，你们爱信不信！”

“啊！哇...姐姐...”阿阳哇的一声哭出来，沾满口水的手指都没来得及放下。

知乐揽过阿阳，她已经信了父亲的话，一颗心在胸腔中四处乱跳，嘴上还是不服输“要抓抓我一个就是，灶王爷家糖瓜肯定更多！”知乐一句话说的响亮，不过还是掩不住话里微微打颤。

周围下人掩嘴偷笑，吴夫人摇摇头，着人喊来陈妈和小晨带姐弟俩回房睡觉。陈妈和小晨一路解释像他们解释了好久灶王爷不会抓人，阿阳还是怕的一直哭，知乐也忍不住抹起了泪。

吴夫人气的狠狠掐了吴有才一把“大不正经养出来的两个小不正经！”

闹剧过了，大家都散去休息。歇了没几个时辰，天开始蒙蒙亮，吴家仆人起床打扫庭除。到了灶房外听见声响，走近看，发现一个小影子跪在灶王爷祭台前磕头，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嘟囔着“神仙爷爷，神仙爷爷，我和我姐姐知错了，别带走我俩，我俩再给您做好多糖瓜补上。”

“您要是非得带走，就带走我吧，别带走我姐姐。”

“我姐姐饭量大，我怕您那里饭不够饿着她...”

因为偷吃祭品，知乐被吴老板安排的丫鬟盯在屋里读书写字，直到正月没踏出房门一步。阿阳看自己和姐姐都好好的没被抓走，已经开心的不得了了，姐姐不能出门，他跟在母亲身边装模作样的应酬客人，阿阳和知乐小时候长得十分相像，笑起来眼睛弯弯很是讨喜。

正月开头几天热热闹闹的过了，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知乐期盼这天期盼的紧，正月十五灯市上花灯丰富多彩，光是走马灯，宫灯，兔子灯就让人眼花缭乱，更别说近几年还新添了很多西洋灯的样式。晚饭吃过元宵，知乐自己插头上一脑袋亮晶晶的珠钗，走起路来叮咚作响，她一只手牵外公，一只手拉着阿阳，后面跟着小晨还有几个随从出了门。

十里长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整条挂着花灯的街一望无际，好似条彩色的带子能铺着点点星光飘到天边去。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外公看着灯市上情景有感而发“宝珍，你可知下一句？”

“什么，什么下一句?”知乐正在专心盯着走马灯和阿阳一起傻乐，压根没注意外公说的是哪句。

“赵老爷，小姐，少爷，前面还有猜灯谜，我们去看看吧。”小晨也受不了知乐和阿阳对着走马灯傻笑十几分钟了。

一听灯谜知乐兴头来了，“走走走，我们去前面！”

就这么一路看灯一路笑，几个人也忘了时间过去多久，直到家中小厮来提醒该回家了，知乐哼哼唧唧嫌父亲扫兴过节还要早回去。

外公知道她不开心，抚着她的头安慰“好啦，宝珍，你看阿阳也困了，你喜欢，我们明日再来。”

“明日，明日就是残灯了，哪有今日正灯这般漂亮，明日不来，算了，我们回家。”知乐拎着自己的走马灯走三步一跺脚，步伐里满是不情愿。外公领着阿阳在后面跟着，直到她在一个小摊位前停住。

知乐看着眼前的摊位，上面摆满了晶莹透亮的珠子，几串手串借着灯晖发出五彩斑斓的光，再离近看那每串珠子上还有细细小小的字，写着常见的一些名字。这让她好奇极了，她从没见过透明材质的手串，更稀奇的是上面还刻了名字，就像躺在那里等着自己身上名字的主人带回家一样。

小晨靠在知乐耳边悄声道：“小姐，您首饰盒里的手串就算一天换一个，这个冬天都戴不完，这种东西都是给寻常人家孩子带着玩，只是一时漂亮不耐看，衬不起您衣服的。”

知乐像是没听见似的，盯着那些发光的手串移不开眼。

外公弯下腰，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挑出了一串“宝珍，你看，这上面刻着珍珍，就买这串吧。”

知乐点点头，外公付好钱，把那串珠子戴在了她手上。

知乐捧着自己的手腕开心极了，回家的步伐从三步一跺脚变成了一蹦一跳，扔下后面自己的采灯大队欢快的像只兔子。

元宵过后外公就鲜少出门，就连每日的饭菜都是有人专门送到屋内。知乐经常两三天都见不到外公一面。听母亲说，外公只是过年时有些疲累，需要安静歇息一阵子，知乐就没有再去偏房敲门，怕扰了外公清净。不过她每日都会去门前偷偷往里瞧一瞧，大多数时间外公都是在睡觉。

就这么过了两月，外公露面的次数逐渐变少，房外的中药气却是越来越重。知乐开始莫名的心慌害怕。有天临睡前，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问题：万一外公哪天离开她了怎么办。她越想越怕，禁不住哭了起来。小晨问她为什么哭，她不说话，躺在床上蒙了被子眼泪止都止不住。

第二天一早知乐是被敲门声喊醒的，她抬起前晚哭到肿痛的眼皮，揉揉眼，乐了。

“是外公来了呀。”

外公手里捧着两块热乎乎的甑糕，站在门前，知乐看他神情比年前还要精神许多，不由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蠢。

外公看知乐头发乱蓬蓬，两眼通红像被人打过一般，担心道“宝珍，你眼睛是怎么回事？”

“小姐她...”小晨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被知乐捂住了嘴“没事，嘿嘿，昨晚被虫子叮了。”

洗漱过后知乐整理书包准备去学堂，外公坐在一旁看着她收拾，早上见到外公后知乐心里踏实了许多，嘴上却不由得抱怨起来“外公今日才知道想我。”

外公只是笑笑，把甑糕递了过去“给宝珍赔罪了。”

知乐接过来，看着手上的糕点咧嘴笑，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一脸傲气“罢了，这次接受赔罪。”

咬了口热乎乎的甜糕，知乐背起书包对外公摆手“要去上学啦，中午下学后我带阿阳去偏房找您。”

外公点点头，知乐推开门，天色已经大亮，屋外金灿灿的阳光撒进屋大片，笼的她身子暖洋洋的，踏出门槛，听到身后外公一声喊

“宝珍！”

知乐回头，外公坐在屋内，和往常一样慈祥的神情。

“宝珍。”外公又叫了一声“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学堂好好读书。”

知乐点点头。

“孩子，再见。”

知乐摆摆手，道别后便去正厅找清苑了。

上学知乐也无非是盯着手里书发呆，看旁人张嘴读书她也随便张一张。终于浑浑噩噩的熬到放学，知乐牵着清苑的手准备回家，发现余梦阁前停着自家的两辆车。吴有才看知乐出来便下了车，他佯装镇定，让另一辆车送清苑回家，自己揽过女儿，坐上另一辆。

他看着知乐透亮的眼睛里还装着刚下学的欣喜，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父亲怎今日来接我，布行不忙吗？”

“宝珍啊，”吴有才喉咙里像坠着什么东西，不自觉的哽塞

“外公去世了...”

知乐看着父亲，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坐在那里，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是今早走的，本来你母亲要去叫你见最后一面，外公说不能扰了你读书...”

“其实外公心脏不好，这几年一直在看医生吃药，他不让我们和你讲这些...”

知乐还是一动不动，像个画框中的娃娃，仿佛是忘了自己是谁该做什么，该想什么。

车行驶了一路，她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安静了一路。

家门口挂了白绫，知乐像被抽走了魂一般，不知自己是怎么踏进的院子，听到满院的哭声，看着大堂的黑白照上印着外公熟悉的脸，她看见那张脸，心里还是一样变得的踏实。棺材放在大厅中央，她走过去靠着蹲了下来，那木头是冰凉的，里面装着外公，今早，还拿甑糕给她吃的外公。

她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缩在棺材旁，像是离了水的鱼，抓着自己胸口用力呼吸，她仰头看周围人的哭嚎，静默，严肃的脸。她脑子突然开始动了，她想，要不她也死了，去找外公陪他吧。

正这么想着，一个高挑的人影出现在眼前，她看不清眼前人模样，才意识到眼睛被泪水糊住，眼眶快要承不住了。

“你怎么不哭呢，你得哭出来。”那个少年声音似条丝带，温柔的勒住知乐的脖子，让她一下喘不过气。

“哇.....”撕心裂肺的哭声传进院子，吴夫人擦干泪回头，发现知乐伏在棺材上，一只手推着钉好的棺材板，一只手捂着胸口放声大哭。

“外公你出来！你快出来啊！”

吴夫人强忍悲伤，赶忙冲过去抱住了知乐后背“孩子，别这样！外公已经走了！你快下来！”阿阳哭着跑过去抱住姐姐的腿“快下来吧姐姐。”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我外公，让他回来!”知乐失去理智，满身的力气都用在挣脱和喊叫上，突然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时她小，还不够母亲膝盖。梦里外公走到她跟前，如平常般把她抱起，举高，逗得她咯咯大笑，她还坐在外公腿上，捏外公的鼻子外公的脸。这么玩了很久，外公把她放下，一个人朝家外面走，只留下句

“再见了，孩子。”

民国二十五年秋，延城大商户吴家丈人赵先生去世，享年57岁。没有声势浩荡的送葬队，循了逝者葬礼要简单清净的遗愿，只是在某个清早叫了几个家仆，十几个亲友带着黑纱默默的去了墓地下葬。赵先生一生为人忠厚，常与人为善。去世后每天自发来吴府吊唁的人群一直绵延到冬天才慢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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