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鱼入大海哉，鸟上青霄也

见陈深在众目睽睽下无影无踪，小七施施然地盘坐地上，摘下破旧布雷帽放在一边。

半长黑发散落肩膀，笑看这群气急败坏的黑衣勾死人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山里翻来覆去。

陈老爹也在小七身旁坐下，脸色黯然，拍背道：“好孩子，你快离去吧，我父子却是连累了你。”

小七外头笑道：“老爹说的什么话，莫非你又不把我当闺女看？”

“先前老爹就告知我助哥哥逃得生天会得些什么险恶了。我心如铁，岂会变心？”

陈老爹欣慰道：“老爹此生有女小七，此生亦是无憾了。”

一老一少端坐在地，又说起了体己话，互诉衷肠。

过了些时刻，勾死人们自垃圾山里鱼贯而出，直至一老一少面前。

领头勾死伸手摘下青铜面具，入手冰凉，一张带着淤青的俊俏面孔显现出来，脸色铁青。

薄唇轻启，冷冷的吐出一句话来：“烦请告知在下，罪人何在。”

另一手摸出把幽蓝刀刃的蛇匕，贴在陈老爹脖颈。

陈老爹视若无睹，微笑地看着面前的索命使者。

黑袍问道：“你笑什么？”

陈老爹微笑大道：“我想起高兴的事。”

领头勾死蓦地将蛇匕滑向坐在旁边的小七，依然和脖颈紧贴无缝。

这索命黑袍又吐出一句：“若肯说出，在下必当，不计前嫌，”

小七刚想开口就被蛇匕刀面压贴的发不出声来。

陈老爹笑笑道：“我们市井小民谁不知网罗有搜魂索魄的能为。”

“你觉得若是我们助力那孩子逃得生天，知他下落，还会这么安心坐看风云？”

莽撞汉子也劝道：“是啊，大人，我们自鹰隼镜日夜监视，他们却无半分异样。”

黑袍转向矮壮汉子问道：“果真如此？”

矮壮汉子撇了莽撞汉子一眼，恭谨回道：

“是的，大人，那陈深也是如同往日般钻进垃圾袋玩耍，或许是刚刚打斗激烈，将这痴傻小子吓跑了。”

黑袍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随即吩咐夜猫子动员全区力量索人，天亮之前再无结果则以全沪网罗检索。

临走前，黑袍看着陈老爹，开口道：“你确很强，不消数月，我必超越，你且等待，我来挑战。”

陈老爹抚掌笑道：“你如此年龄，如此坚韧，却是不凡，将来必成大器，定能超越我这旧时老人。”

“你此行回去却要将伤处内养几日，我使的招式添了化劲，恐留暗伤。”

静静立在旁边的小七却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黑袍一时无语，但觉陈宗如传闻那般，和风细雨，教人如沐春风。

黑袍一时怯懦，不知怎说，便点了点头匆匆离去。

走到无灯暗里前，突然停下脚步，回首望了望在说体己话的陈老爹和小七。

又看了看十几米高的垃圾山顶，目光上瞟几米看到江岸防护栏杆顶部，又微微摇头，纵身飘进暗里。

小七看了看垃圾山，又看了看老爹，开口道：“那老爹以后我们两个人就相依为命了。”

陈老爹笑着摸摸小七的发顶，笑而不语。

远处，暗无灯火的黄沚江中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在奋力击水，和夜风吹起的波涛汹涌作搏斗，身侧也无一点河妖水兽追赶。

渐渐地，乌云虽是聚起更多，却是从月里飘去，光华撒落水面，一片亮晶晶的。

正若张若虚作春江花月夜言说此景：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年轻男子被月光拂下的面孔清晰可见，直眉大眼，高挺鼻梁，厚唇直耳，面相硬朗，黑短头发，却是和陈老爹有七八分相似。

这人却是失踪不见的陈深。

陈深奋力排开河浪，一心向前游去，游得愈发快了。

四下里干干净净，却是半夜关闭江道入海阀口，防止夜半海妖异兽突袭。

陈深又游了半晌，忽的身上有物件一阵震动，不禁喜上眉梢，更加卖力前行。

不多时，陈深两手排水时，拍到了一处硬物，放眼瞧去却只是一团漆黑，不辨何物。

急用双手撑住前方硬物稳住身形，向上摸索一阵，探到顶边，伸手抓住将身子甩了上去。

竟一条漆黑无色的小夜船。

陈深躺在船里面，用力吸气，用力吐气，将石胶黏住在胸膛的物件扯了下来，却是同样黑漆漆的一块硬物。

陈深望着夜月皎洁，却又想起了《春江花月夜》里：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却不知有多少人如自己这般深陷泥潭、死期将至，而临死前挣得生路、逃出生天。

他不禁如走马灯一般回思起这些时日的谋划。

初时被夜猫子从老爹身边带走，扔弃集市垃圾堆时，我便有了点想法：拿人所尽厌的垃圾堆作文章。

又散发想到，若将在外人看来锦衣玉食、骄矜寡谦的自己和臭气熏天的垃圾堆，这两个几乎从未交叉的概念联系在一起。

世人多会以为自己是先前被废经脉，狂暴灵力倒行上头而损伤了大脑，没了理智。

既然要做，就做得更彻底一些。

这才有了钻垃圾堆的异常行为，要让旁人从一开始的惊诧莫名到后来的习以为常，才方便自己后续的计划和行动。

无论是要做什么，先降低监视者的警惕心和路人的注意力才好。

随后，老爹弃了家业来陪自己一同做乞丐，记得是教齐诺指使手下夺去了。

老爹虽然不解自己怎么突然从离家前的清醒神智变为如今的痴傻无言。

但依然是出于那无限的信任，老爹任我发挥，当做我真的疯了一样对待。

这样的日子里，因为呆傻表现，市井众人从一开始的怜悯到无感，再到厌恶以至于无视。

而负责监视我的夜猫子也是对我从一开始的紧盯盘问试探到后来的熟视无睹当面说笑。

因此我才得了许多重要信息。

本来我是打算等齐诺在他的海洲集团述职年会回明洲时，带着老爹和小七一起离开东沪，去找一偏远小镇潜心修炼，日后再回来讨回公道。

但自这伙夜猫子口中我却得到了重要消息：齐诺这次破了惯例——高傲自大，对于败者不屑一顾，不管不问。他打算折辱我三十日后处决我，派勾死过来，让我当场去世。

于是计划改变，转换多个目标又逐一否决后，我最终瞄向了滨江长椅旁的垃圾山。

那座垃圾山非常高大，十几米高，春节前都无人清理。

距离栏杆围顶只有几米。

外界所不知道的是，当初我经脉被齐诺狂暴灵力冲破，重伤垂死，老爹用武道本源将我救活，随后带回家每日调养。

却是发觉，我的经脉逐渐恢复，而且得到扩宽，境界停留在虽然不能储存灵气，但吸收的灵气也足以施展一些武法了。

仅仅初境灵空境就可施展御空术了，一次储存的灵力也足以腾空跨越几米高度，再下行入河里。

在制定计划以后，我便假借倒下身子，将手贪图老爹衣内，书写文字传递信息。毕竟夜猫子在用鹰隼镜监视我们，只能这般小心行事。

这样计划，最大的风险就在于两点，一个是跨越前是否会被发现，另一个则是下河后的安全和渡水脱险问题。

第一个是用数次老爹和小七夜间演武解决了，分散他们注意力，遮掩住我在垃圾山发出的声响。

第二个则是被景林养老院和北鸿所解决。

这家养老院是大侠李景林出资成立。受大侠李景林影响，整家养老院上自院长下至扫地工都颇有豪气，且平日里这家养老院也受过老爹的捐款，颇有往来。

老爹先前自此处得知，李景林的孙子将自燕京载满灵金至昨夜而归，便和院方计划当晚将大摆筵席。

老爹便在昨晚拿到院方准备的石胶和龟全灵金块，藏在一个垃圾袋中，以剩饭菜包裹住来掩人耳目，顺利带回来。

石胶——海产不明来源的图腾标识雕塑或扭曲无形雕塑，质地黏软，挂下浸水涂抹身上，可避海妖堕兽，时效维续数日。我也因此免了在江河厮杀搏斗。

龟全灵金——一种特殊的灵金，可吸取全部照来的光束，在夜里不能辨识，其另一特性是返全远处，当这灵金用武火炼制成型后，分离其中部分，那部分会指引趋向主体，接近主体时会愈发震颤。

因此便要给我准备了一艘用龟全灵金做成的小船，以便下河时能找到。

这些物件也多亏了旧友北鸿，小船就是他来放置的。

北鸿同样是在景林养老院与老爹会面，现在珍山位数不多的几个安全保密的半公共场所中，只有景林养老院能让老爹不被怀疑地随意进出。

于是，在老爹他们演武之时，我自垃圾山顶爬出，掩好踪迹，一跃而起，跨越栏杆围顶，凭虚御风，自空中飘向河面，而后便以身下这龟灵小船碎片寻向而来。

现在再想来，中间有许多疏漏，如计划变动，提前来寻我令死，便难以得此较好结局了。如今我已逃得生天，老爹和小七也是安然无恙，我却是放心了。

那些灭门案的受害者们和被冤叛处死的可怜人们，我一定会回来帮你们复仇，还你们一个公道！

成蒿，希望北鸿能早日找到你，别再因我而遭逢欺辱。我陈深发誓，定会修成巅峰，回来与你一起，找上齐诺复仇，让正义执行！

又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江岸防护栏杆，不禁感慨：

吾乃笼中鸟、网中鱼，此一行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受笼网之羁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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