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18）

于是，家里终于容不下她了，觉得是时候甩掉这个累赘。

当母亲将那个媒婆引进篱笆院时，早有警觉的她悲愤交加，凭着轻巧的身体跃上房顶，她向来软弱，但现在终于决定抗争到底。

她立在斜度很大的茅草房顶，手里一根赶鸡的竹竿，下面是一筹莫展的媒婆和气急败坏的父母，还有不远处墙头上坐成一排悠闲地看热闹的三个哥哥。

媒婆好言相劝。

她无动于衷。

母亲气得拿来菜刀，恶声威胁。

她攥紧竹竿。

父亲更务实一些，攀着屋檐往上爬。她拼命拿竹竿抵他，不让这个男人上来。

男人的身体终究是重，他刚爬到屋顶，脚下一空，径直摔了下去，茅草房顶顿时破了个大洞。她的手也被破木划伤，流血不止。

下面的母亲见状哐当一声扔下刀就地往地下一瘫，干嚎起来：“哎呦，我的心肝儿啊，丫头啊......”

说到这里，蔚秋兰自嘲地笑笑：“我真蠢，居然没看出来她其实是在心疼她男人和坏掉的房顶。”

可那个时候的她毕竟是个孩子，根本没反应过来，实际上那个妇人只要跟人吵架都是惯用赖在地上哭闹这一招的。

她只听见她喊“我的心肝”，顿时心飞了一半，那个前所未闻的词汇有朝一日居然会对她使用。

她突然就掉下泪来，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哽咽着三两步下来，直奔母亲。

然而没走两步，后脑便挨了重重的一击，崩飞的土块和灰尘迷糊了她的眼睛，砸懵了她的脑子。

她直挺挺倒地，身后传来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们配合得还挺默契。”

到这里，蔚秋兰说得平静，蔚颜却听着心里难受，轻轻抱着她。

“趁我昏过去，他们找来绳子绑了我手脚，当天就送走了。”

是邻村的一户人家，她被锁在一间柴屋，动弹不得。

婚事马上就办起来了，她躺在柴堆上，听着外边的嘈杂人声。

她找机会跑，但被看得很紧。

直到那天酒席办过，客人散尽，漆黑的深夜，与她素未谋面的男人昏沉地压在她身上睡死之后。

她推开那人，轻手轻脚地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强忍着眼泪，翻过院墙，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一年，她十六岁。

她没想过再回家，只是浑浑噩噩地一头扎进荒地。

顾不得午夜山村阴森至极的黑和四处隐现的坟包，她拼命地想逃离这里，一刻也不愿停留。

耳边总是传来某些奇异的声音，远处还有不时几声飘渺的狼嚎。

她非但不怕，反而还有些亢奋，想着干脆给狼吃掉算了，又几次想往黑洞洞的悬崖下跳。

到底是不敢。

就这样走到天边泛白，一脚踏上一条公路。

周围是黎明前的死寂，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累得再也站不住，坐在马路中央，前后望不到尽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她嘶哑着嗓子大哭，有生以来第一次哭得肝肠寸断，声声泣血。

杜工听得有些愧疚：“秋兰，你不用说这么多。”

蔚秋兰无所谓：“烂事太多，得一件件讲，你也不要介意，是我自己想说。”

“大概哭了很久，天都大亮了，才有人路过。”

是一辆白色的桑塔纳，驶到她面前停住，车窗摇下。

她抬头泪眼婆娑地看车窗里的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满脸胡茬，神色严肃而冷漠。

男人打量她几眼，最后问：“你怎么了？”

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把心一横：“带我走吧。”

出乎意料的是，男人听懂了她浓厚的方言，也轻易地同意：“去哪？”

她说：“哪里都行。”

于是，她坐上了此生第一辆车，也就此踏足外面的广大世界。

车子一路开下去，男人似乎忘了她似的，把她扔在后座不管不顾。越走越远，她心里渐渐地慌乱起来，正在飞速崛起中的城市给了她极大的震撼，她几乎惊恐地看着窗外疾驰的每一辆车和充满活力的大地，所见所闻，皆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等到车子开上跨江大桥，横在气势磅礴的江面上，对岸是密密麻麻更加繁荣辽远的建筑群，几条轮船游荡在江水上，宛如几叶扁舟，天上地下，一片恢宏，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攥紧了衣角，颤声问：“要去哪里？”

“广东。”

她并不知道广东是什么，心有惶恐：“去那里干什么？”

那男人终于通过后视镜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

“放心，你这模样，到了那里饿不死。”

她隐隐地感到不安。

她对于坏事的预感向来不差。

男人带她到了一座比之前任何地方都繁荣的城市，大楼高得她必须尽全力仰视。

她被领进了一个打着炫目大招牌的店里，她不知道那里卖什么，只看到很多人在喝酒、唱歌，任何东西都散发着迷幻的光，还有许多衣着光鲜、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

男人对她说：“你既然到了我这儿，那也不能吃白饭，要干活的，懂吗？”

她点头。

“你还太小，就先从小事干起吧。”

她并不理解这话里的意思，老老实实换上干净衣服，做起了端茶送水的打杂工作。

她过了两年平静日子。

“那两年，其实过得还不错，吃饱穿暖，还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普通话，比如我知道了他那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蔚秋兰说。

她渐渐过得好了，个子高了，原本面黄肌瘦的她羽翼渐丰。

开始有人对她动手动脚，那些客人并不满足各自搂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从言语的挑逗到明目张胆地非礼，愈发过火。

这一切，那个领她来的男人都是默许的。

终于有一天，她忍受不住，鼓起勇气说要走。

男人似乎很不在意，靠在沙发上手一挥：“走吧。”

她以为自己就这样自由了，欣喜地离开，面对充满各种可能的城市，她心里重燃了一点希望的火苗。

她找到一家餐馆，应聘服务员，再次做起老本行。

虽然所得不如之前，但好歹走上了生活的正轨不是？

她这样想。

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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